无忧叹了口气,问:“婉儿最近还好吗?”
“能好吗?如今上京城谁好?”秦叙回头看向站起身走到自己身边的无忧:“我不傻,所以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怪任何没有错的人。只是,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样。”
“为了无穷汐潮。”无忧伸出手来,指尖微微泛着淡蓝色的光芒,就连她自己,有时候也会觉得这一点光是那样的鬼魅神秘,令人向往。
“可父皇却不让许愿。”
“因为他想要的不是一个愿望。是很多愿望。”无忧抬起头,望着天空。
“看天做什么?”
“不知道答案的时候,看天,天会给我答案。”
一望无际的天空,布满了雪白的云层,那样的辽阔遥远,到北蛮、到雪域、南川、缥缈地、绝情湖。
可不知为什么,她竟然什么都没得到,和冬地的天空不同,北蛮的天空不同吗?
曾经她问她的自由快活在哪里,天空就在秦愚的头顶。
她以为秦愚就是她的自由快活。
可如今在这座漩涡中心一样的上京,凉薄乱世,繁城风云,无忧不像无忧,秦愚不像秦愚,哪来的自由快活?
“苏兰有身孕的事你知道吗?”
无忧愣了一下,看向秦叙。
“她瞒着所有人,昨天被母后看出来了,她没说,母后就没戳破。母后知道,苏兰只是害怕,男人不在身边,你和严虞先后出事,她怕她保护不了自己和孩子。”
“她很不容易。”
“文卿成亲的日子提前了。”
“什么?”无忧又愣住了。
“你不知道吗?你们不是关系很好?”秦叙也有些诧异。
无忧没说话,她过去常常收到文卿来的各种闲信,但最近已经很久没见到她的回信了。
“就在月末了,你可以去问问她,请柬是不是漏了。”
上京里绝大多数人都收到了请柬,连长公主府也收到了请柬。
秦跃还研究了半天,没研究出来李家这个进士有什么好的,听说就是个没上进心的书呆子。
既然是书呆子,那……
“倒是般配。”秦跃将请柬放在桌子上,看向旁边品茶的苏问之:“到时候夫君去就是,本位就不去了。”
“怎么了?”
“手上有些事,我不做完,便不安生。”
“有什么不对劲的?叫你抓心挠肝。”苏问之笑了笑,却见秦跃少见的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慢慢皱起秀眉:“孙氏在皇陵吗不是,身子一直不好,听说快不行了。”
“是身子快不行了,还是找事?”
“这都没有意义,到了今天的地步,本位与秦五郎之间便只剩下一层窗户纸了。他等着和本位鱼死网破,本位只能先下手为强。”秦跃扶了扶发髻,对身边的女侍说:“昨天去见母后,苏氏怎么不舒服,坐本位身边竟吐起来,把本位的帕子弄脏了,找个绣娘帮忙拆补,就那么一点脏东西了,还是改改样子,干净了便舒服了。”
干净了便舒服了。
躲在屏风后面的秦婉儿手里的帕子一下飞到了地上,她赶紧捡起来,小跑着到游廊上,一边擦汗一边给书斋的先生道歉,说自己方便时间太久了。
后来秦婉儿回到小晴阁也安心不下来,可她又怕自己会错了意,但又担心自己的疏忽,再有什么万一发生,于是她又去了连涛居,旁敲侧击的劝太子妃去看看病重的孙氏。
太子妃说她这几日身体不爽,过几日再去。虽然太子妃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没觉得秦婉儿会有什么心思。
可没几天,孙氏过世的消息就传回了城里,秦婉儿听到时,吓得吃饭的碗都掉在了地上,宫里的老女侍以为秦婉儿魔怔了,又叫御医来给秦婉儿诊脉,见了孙浩渺的秦婉儿更是一阵恶寒,激动的站起身就把孙浩渺赶走了。
她连着几天没去长公主府读书,但她又有些不敢相信。
书桌上还有秦跃为她准备的最爱的糕点,她的书册还都是苏问之亲自挑选的。
秦婉儿有点想去问问秦愚,这是她从小崇拜的人,是母亲口里最值得学习的人,她一直想要成为的人,难道也不能信吗?
可秦愚曾经就告诉过她,她谁都不能成为,她只能成为秦婉儿。
但她出宫只能去长公主府,她觉得看着她的眼睛越来越多,让她无法往桓王府走近一步。
再者,那一夜她闹的那般凶,她怎么好意思再去和秦愚无忧说话呢?
秦婉儿和往常一样,读完书就和秦跃一起喝两杯茶,说一说自己今天学了什么,讲一讲今天的茶怎么样。可今日她却倒了第三杯,秦婉儿静静地看着秦跃,一手拿着书,一手端着茶,歪在亭子里的斜榻上。
“婉儿看着本位作何?”
“姐姐为什么喜欢看书?”
“看书使人聪明。”
“喝茶呢?”
“使人清醒。”
“聪明人难道不清醒吗?”
秦跃思虑了一下,浅笑着看向秦婉儿:“曾有人对本位说,聪明之人若达至极,无非智慧与疯魔二种结果。”秦跃的语气无比深沉有意味:“只有保持清醒,才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失去了什么。”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失去了什么,便是智慧吗?”
“婉儿想要什么,失去了什么?”
秦婉儿凝视着秦跃,无法将自己崇敬的这个长姐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手联系在一起。
她躺在那,婀娜多姿,又无比风雅神气,犹如仙娥神女,微风荡漾,她的身影也随之起涟漪。
“我没什么想要的,失去的,却很多。”
“那就夺回来。”
“婉儿不想夺。婉儿只想珍惜眼前的,难道这不是智慧吗?”秦婉儿凝望着秦跃,竟有一丝企图,秦跃会否因为自己的话动容。
可秦跃却移开了目光,又看向书面:“那你拥有的东西就会越来越少,智慧的人,是拥有天下最多东西的人。”
秦婉儿低了低头,喝完这杯茶,她便告辞了。
智慧的人拥有最多,当她在小酒馆,听到那悠扬遥远的曲调时,她却觉得自己拥有天地、黄昏、霓虹、快乐和自由都是她的!
没有从脚到头都是眼睛的滋味,没有冰冷的尸体躺在她怀里的滋味,只是快乐和自由。
她没有抢,也没有夺,那些东西就是她的。
秦婉儿不懂秦跃的智慧,也不愿再去懂了。
一直至文卿成亲的日子到了,无忧也没等来文卿的请柬,她只是打听来了消息,到那天喜日,坐着轿子去了李府。本来秦愚和李应有交情,打算带着无忧大摇大摆进去随礼吃酒,可无忧却拒绝了。
她觉得这更没有任何意义,她想见的只是文卿,而不是酒席上的任何人。
所以那日无忧和画屏就站在闹哄哄的人群里,门口看热闹的百姓许多,无忧好不容易才挤到了最前面,喜轿到了的时候,李府就挂起了两鞭炮,噼里啪啦红红火火,人们笑着嚷嚷着,无忧跟着他们一起笑一起拍着手,等着新郎官跳下马,伸手迎新娘下轿来。
这日秋高气爽,金黄的太阳高高挂,照的文卿霞帔无比的闪耀,犹如将绚烂的朝霞做成披风,披在嫁衣上。
吵嚷之中,无忧听着他们夸文卿漂亮,夸李家的阵仗大,夸新郎官彬彬有礼,来日必然是栋梁!
“虽然吴严文苏孙蒋温七大家如今李家排不上号,但如今温家没落了,七大家说不定以后真有李家一席之地!”
“那是,这能娶到文家的淑女,可想而知……”
“但不是听说这个娘子不能生吗?之前好像还被公主张罗嫁给皇子,结果被退来了!”
“怎么可能,她不能生那不就是磨没了盘,别说李家,牲口拉她都先沉……”
无忧收起了笑容,她看向了面扇后的文卿,那样憔悴那样绝望,下轿子的时候文卿就看到了无忧,此刻一片喧嚣之中,只有二人无比沉静。
无忧无法再笑了,这时,她身边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
“你说她为什么不想嫁人?”
因为她那书香满屋的闺房;因为阻挡她看世界的,也只有头上那一顶纱帽,掀开那就三寸长的布就是了。因为她从没喜欢上过哪个郎君,她知道上京的男人都在漩涡中心,她只想偷得一点安生。
可进了这扇门,她头顶就没帽子了,可她面前永远有那扇门。
马上了套,羊进了圈,猴系了锁,鸟入了笼。
值得,便是跨过千山万水相守一生,不值得,跨过的便只是那么一口不足两尺宽的火盆,只是前者举案齐眉白头偕老,而身边的严虞过的却是棍棒交加、水深火热的日子。
而这日子,竟也不是她跑她哭能摆脱掉的,像是华衣上被烧了一个小洞,任她怎么抖,都抖不掉的灰尘。她是高高在上的郡主,怎么也被烧的只成了一粒尘埃。
酒席无忧没有吃上,她失魂落魄的回到桓王府,却见到了一位客人。
牧昀只说书斋有位夫人,她说是来找无忧的,她还说就在书斋等无忧。
“为何要在书斋等我?”
“因为她说她还要见殿下。”
无忧百思不得其解,走到书斋门口时,就见到一个老头候在门口,里屋站着一个女侍,朝无忧行了礼,就抬手示意无忧看过去。
就见到窗下坐榻前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夫人,她穿着青黄花纹的大裳,臂弯挂着披帛,简单利落的发髻,后额只钗了一个印了莲花的金铜色花钿……
“您是?”
女人缓缓转过身,弯眉垂目,朱唇轻提,眸光柔和,笑意浅淡,虽然和秦跃一样,却又不一样。
她的眼睛里没有刀锋,笑意里没有城府,她眼里只有柔情,笑容无比和善。
“王妃不是一直在找我吗?如今我送上门来,你却不认得我?”她佯装嗔怪的扬扬眉毛,伸手指轻点了一下无忧,一下就点在了无忧心底的湖面,只起了一点涟漪,却叫无忧一下明悟。
无忧连忙行礼见过太子妃,吴氏却摇摇头,说她已经不是什么太子妃了:“我不能当一辈子太子妃。”吴氏看着无忧,继续说:“这是我第一次见你,挺意外的。”
“什么?”
“苦海女是传说地灵,地灵也是神仙,神仙或貌神缥缈虚无美轮美奂,或面若阎罗可怕骇敌,可你,却同普通人一般模样。”
无忧没有回话,只听吴氏又说:“我还得谢谢你,帮我找回大郎。”
“这是应该的。”无忧连忙说。
吴氏看了一眼无忧,然后道:“你却不好奇我为何忽然来访。”
无忧抬起头,看着吴氏。她既然说起这话,便说明她是要解释的。
“一是因为找回大郎,我想明白了很多,二是因为婉儿。”吴氏缓步走到书斋正厅后,从门而下,行至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