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被拐去了北蛮,见到了雪域,见到了人类与雪鬼的厮杀。长城很高很长,五郎却能爬上爬下。后来他病了,逃命时被抓去了冬地,我险嫁人妇,他险些命丧九泉。
之后一路向南,回到了上京。”
秦叙和秦婉儿都没有说话,半刻钟过去后,秦叙才抬起眼睛,嘀咕:“若我在上京时不让你和他同路呢?”
“不会的。”无忧摇了摇头:“姐姐不会那么做。”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那时我只是一个过客路人,还不是姐姐的弟妹,而降寒,却是姐姐的心上人。”
话音落下,耳边再次只剩下旁边桌案觥筹交错之时的笑声盈盈,还有街道的吵闹声。
不知道秦叙思考了多久,她忽然懊悔的用手心盖住面庞,痛苦的说:“是我的错,他就是一个小人!”
“可我还觉得是我的错,我轻信他人,和他上路,莫非如此也不至于耽搁那么久,又横跨了大津,去往北蛮和冬地。”无忧将秦叙的手慢慢抓到自己手心,放在桌面上,而后对视着她:“但并没有绝对的谁对谁错,我来找姐姐的目的就是,尽早舍旧日不复,才能得来日方长啊。”
“来日方长……”秦叙冷笑一声:“你想来当说教先生?”
“姐姐明白我的意思。”无忧将手从秦叙的手背上收回:“或许是因为,我也曾受过降寒的情,我不希望姐姐执迷不悟。”
“你怎知你大梦初醒呢?”秦叙笑着托起下巴:“上京是个美梦编织的幻境,你如何辨认真假?”
无忧愣了一下,她回头看了看街道上飘飞的彩帛,滴溜溜转的孩子手里的风车,交头接耳的娘子郎君……
“但我不愿选择共沉沦。”
“那你为何来上京?”
“为了五郎。”无忧坚定的回过头,再次对上秦叙的目光。
而秦叙的目光无比复杂,又憧憬又好像在可笑无忧,可笑她那么荒唐。
她不知,这个幻境,于无忧来说就是噩梦,无穷无尽的噩梦。
“弟妹,不如我们打个赌。”
“什么?”
“你一定会沉沦的。”
秦叙笃定的说罢,秦婉儿也接话:“二嫂说过,上京是个巨大的海涡。”
原本想要将秦叙从那个酒馆的漩涡里拉出来的无忧,失魂落魄的回到了王府,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难道心里没有底吗?她有五郎,她的一切,难道还会怕吗?
她想起了曾经在涂州,听秦愚讲的穆拉德对他说的话。
人来到世上,要做的事要比害怕的事要多得多。
“拜帖送不进去?”
“是的,连涛居外是禁卫军,无法通行。”
“为何?”
“我寻到将军府,严达文言,现在是孝期,出了三月,禁卫军才会离开。”说完话的青君听到了门口的动静,她回过头,就看见一团亮光跨过门槛走进来。
“王妃。”青君行了个礼,就打算退出去,结果她却被这团光抓住了。
“叫我小悠。”
“是。”
无忧看着青君退出去,整理了心绪,才走近秦愚:“五郎还在查先太子的死因?”
“对。”秦愚揽着无忧缓步落座在坐榻侧,细看着她有些异样的神色,刚想问她怎么回事,无忧却先开口:“但……太子妃这条路行不通是吗?”
“我打算等一段再去一趟御医院。柳解春一定知道些什么。”
无忧点了点头,手指绕着秦愚那柔软的袖边,犹豫了半天才说:“还有几天就要十五,我记得五郎说过,上京的花灯特别好看……”
“我带你去。”
“我还想再看看吕园。”
“好。”
“那……”无忧转了转眼珠子,继续道:“我还想去别的地方看看。”
“那你想不想去乡下看看?”秦愚入迷的望着无忧扑闪的睫羽,闪烁的目光,方才内心的担忧荡然无存,只觉得此刻要沦陷在手心的柔软,那灼灼的目光,她绯红的脸颊,人面桃花般娇美的模样。
“乡下?”无忧倚在秦愚的臂弯,并无法觉察他此刻强镇定着的心神。
“自年后的那场雪后,北乡春旱,如今起义常发,陛下担心,就打算让我前去探查一下,能否从城中河调运水利。”秦愚说到民事,慢慢也镇静下来,他轻声叹气,却也叫无忧听见了。
“那我就跟你去。”
“这两天就要出发,太子的事又要搁置了。”
无忧看秦愚又皱起眉,不由得伸手帮他揉开了眉头:“车到山前必有路。”
“赶得上十五,去和刺史交代一下,探查一下水利便可。”秦愚担心让无忧失望,便决心要秉烛待旦的处理此事。
他夜里偷爬起来,伏在书案前,看城中河的水路,怕灯光让无忧睡不安生,就只点了一盏灯。
无忧翻个身觉察到身侧无人,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就见对屋的书案后,秦愚披着衣服,端着烛台,照着地图看。
她看的痴迷,托着下巴,趴在床上细细的用手指勾勒着他的身影。就是这么一个人,想着她,想着百姓,若说来这个漩涡为了他,也必然值得。
“多伤眼啊。”
“小悠?”他恍然抬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还是把你吵醒了。”
“你是在看地图吗?”
“对。”秦愚点点头,继续说:“明日要走了,为了能节省时间,可以先看看地图记一下。”
“你看吧。”无忧笑着晃着小腿:“我看着你。”
“你快休息吧。”
“哎呀,我困自己会睡的。”
“你还是睡吧。”
“五郎变啰嗦了。”
看秦愚被自己说的尴尬起来,无忧不由得笑起来,她捂着肚子翻过身,算是饶了他。
他是经不住她逗的。
“要不,还是不看地图了……”
秦愚扔掉外衣,几步就爬上了床,一把将缩到床里面的无忧揽腰拽到了怀里。
她还睁着大眼睛骨碌碌的看着他,无辜又不安的听秦愚那唇齿间,似乎有狂风怒号一样急促的呼吸。看似她是那被抓住的小鱼,实则无忧才是那尖利的鱼钩,秦愚这条小鱼,早就厌倦了惊涛骇浪,着急一口把鱼钩吞进肚子里。
不怕钩烂肺腑穿膛破肚而死吗?当然不怕,他求之不得。
第二日早上,牧昀喊了半天才把两个人叫醒。
“工部侍郎李应李侍郎、还有两位督水使都已经等候三刻钟了,五郎怎么才起床?!”牧昀惊讶的望着着急忙慌穿鞋出门的秦愚和无忧,一边催促两个人快往外走,一边自己着急的脚跳嘴飞的。
“知道了知道了。”秦愚拉着无忧就赶紧往会客堂走去。
“行李都收拾过了,放在了马车上,五郎先和李侍郎交代一下事宜……地图拿了吗?”青君也紧跟着秦愚和无忧后面,清点事项。
“兜里。”秦愚亮了亮袖子,又伸脖子让无忧帮自己正正发冠,自己还在整理衣襟。
无忧也是刚刚睡醒,眼都没来得及揉开,看会客堂就在前面,便叫秦愚自己去了,她先上马车,准备再偷眯一会儿。
无忧上了马车,只觉得闭上眼,再睁眼,秦愚就已经在自己身边坐着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此刻的马车已经在路上了,路上颠簸,否则很可能她会一觉睡到下午。
而秦愚却愁容满面,就如昨日那样。
“怎么了?”
“春旱已经两年了。北乡一到春秋便会旱,孟开说,北乡水运这两年几乎消殒。”秦愚锁眉,紧抿着嘴唇,他心中清楚,事情已经变得复杂起来了。
“此次前去探查,也是因为北乡的刺史递到了帝案上了万民书,若非是于老,恐怕今年还是不会解决这件事。”
“于老是老臣了,山常郡人,曾在革海郡的沧州任刺史,后来被北调到达城,近两年才在上京周乡任御史,此次春旱,他再擢升刺史。”秦愚朝无忧解释。
青君点了点头,继续说:“于老名念,离开革海郡时,千人行送百人至城外十余里,孩啼妇咽,陛下曾赠诗句给他。”
“什么诗句?”
“谁念英雄北去远,千里犹闻乡夜啼。”
秦愚目光深沉,他握了握无忧的手说:“谁说英雄北上路途遥远,千里的路也好像还在家乡之夜,孩啼声犹在耳畔。”
“此意是路途虽远,送行的人相伴良久,好像于老依旧在家乡一般。”
无忧想起坐在秋池台上那位笑怒无常的皇帝,很难想象,被他如此夸赞感叹的人,是什么样的。
到北乡的路并不是很远,他们挑了一条近路走,夕阳挂在西山时,正好进了北乡地界。
这里仍然属于上京,秦愚他们回上京时也曾路过这里。这田地连着天地,森林连着森林,池塘连着池塘,村庄连着乡市,上京的大多鱼米来自于此。
城中河多是为了商事和上京中人摆渡而用,不为渔业。
秦愚和无忧,还有青君下了马车,同行的官员也连忙下马,等待远处传信探路回来的牧昀。
他勒马跳下来,然后对秦愚禀报:“我通知了于刺史,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秦愚点点头,就和无忧走到了路旁孟开身边。
眼见的孟开扶着自己粗短的腿蹲下,看着田垄内干裂的土地,叹息了一声,站起身一扭头,却看见秦愚站在自己旁边,连忙侧身恭敬的站好。
他身材短胖,面相扁平,老实巴交的模样,他路上话也少,不像蒋群那个白脸瘦虫一直和李应套近乎。每每被蒋群吵吵的厌烦到掀开车帷的秦愚,都会看见孟开在时不时的观察道路两侧的土地情况。
“如何?”
“回殿下,北乡看起来的确旱的严重,再加上这冬日里冻雪难排,下面似乎还有冻土未解。”
孟开的话音刚落,无忧就看见路尽头,夕阳余晖下,一个穿着一身灰衣麻衫的精瘦老头赶着一辆驴车朝这边来。
“这就是于老吧?!”李应拂了拂鼻下的两缕乌须,笑着问孟开。
“应该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