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陛下是想把这件事瞒过去,而燕王,又想知道真相是吗?”
“对。”秦愚点下头,然后继续说:“调查出真凶,要么扳倒一个对手,要么扳倒我。”
听秦愚这么说,无忧紧张起来:“这样,你也要查吗?”
“对。”秦愚果决的答应后,又继续说:“我没有对手,但我想知道,是谁害了他。”秦愚握着酒盅的手越来越紧,浑然不知无忧还在凝望着他。
“那在西市呢?”
秦愚回过神,瞄了无忧一眼,言:“我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
“是之前被行刺的事吗?”
“对。”秦愚苦笑:“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五郎不是经常说嘛,没人杀的了你。”
“骗骗自己罢了。”
“我不觉得。”无忧托着下巴:“我觉得,没人杀的了五郎。”
秦愚一愣,就听无忧的声音又响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生死有命,清弥师父若在也会这么说。”
“那你就是命里不该早折。”无忧握住了秦愚的手,虽难包裹住他那只大手,却有一股温凉透入他皮肉,直达心底。
可他又想起了已经离世的太子,目光再次黯淡:“太子走时,也只有二十余岁。”
无忧拉着秦愚站起身,走到屋外屋檐下,看着月勾在微云内悄悄露出倩影:“你看天。”
“怎么了?”秦愚抬起头,顺着无忧的目光看去。
“书里讲,身入黄土,魂归九天。身随岁月风雨而消散,魂魄却入云登月。而后轮回,步天梯,入奈何。所以天空,就是人们的终点和起点啊。”
“小悠知道的还不少。”秦愚轻轻一笑,看向无忧的眸色里溺出一席的月华。
“思念兄长,就看看长空朗月吧。或许会有答案的。”
秦愚看向无忧盈盈如水的双眼,那样明亮,要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明亮。
答案,那干干净净遥远无边的天空,又有什么答案呢?
可在看向天空时,他好像又明白了什么。
他坚定的,就是真相,坚定的,是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难解的心事,叫小悠几句话就解开了。”秦愚学着无忧的样子,抱着胳膊,托着下巴,他的目光落在无忧身上时,无忧又看向了天空。
她怎会没有自己思念的人呢?
想要待在一起的人就在身边是难能可贵的事,然离开了再也见不到的人,也不愿忘记。
不知道寒竹是否已经踩莲面佛,不知道十三有没有成为一只真正自由的燕子,不知道特兰如今过得好不好,不知道图玛有没有从牙市逃出来,还是说一个流浪的诗人,成了谁的奴隶,也不知道漫有没有找到自己的父母,胡水生位列仙班是否如意,张凭剑又去哪里斩妖除魔,齐郎可否已经痊愈……
“小悠在想什么?”
“我……”无忧收回眸,看向歪头笑意凝视自己的秦愚:“想到了很多人。”
看着无忧目光的秦愚,却有一些神伤,她的目光里,有无数的光影,这样的眼睛,除了无忧,他也只在秦端的眼里看到过。
璀璨的凄风冷雨,泡影般的火龙花树。
悲喜交接,电闪雷鸣和虹光万里怎么可能同时出现?
可他们眼中却是这样的世界。
因为真实的世界倒映在他们眼中,他们期盼的未来也在他们眼中勾勒。
真实和虚幻重合在一起时,原来就是这样的怪诞又绚烂。
“五郎,想念他吧,他是你的兄长。”
秦愚被无忧突然的一句话说的一下怔在那里。
接着,他更是脑子里一下空白,一个单薄的身体贴近了他那散发着寒气的炽热躯壳。
秦愚嗅着无忧发间的淡淡头水香气,她喜欢栀子花的头发水,那就是栀子花味。
“五郎,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害怕、思念、伤心都是你与生俱来的能力。”
五郎啊,此生是漂泊又疯长的蒲草,可不是那坚硬又无情的石头。
那今生就做那肆意生长的野草吧,不做那一动不动的磐石。
下辈子的事,交给下一个五郎吧。现在这辈子,与自己和解吧。
“若不是活生生的五郎……我才不会来上京。”
秦愚听着无忧在肩头说话,手似哄孩子一样在他背上轻轻的拍着,像是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滋味。
母亲?老师?
都不是,这是无忧,人人想要抢走,夜里都要担心水鬼来诛杀的苦海女。
她在对自己说,做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可以恨杀死秦端的人,他可以思念死去的人,他可以害怕闹市,他可以放松,把下巴抵在无忧肩头,双手轻盘着她的腰——在无忧面前,他是自由的!
他可以伤心的哭,可以会心的笑。
无忧明显能感觉到,秦愚一直挺直的脊梁,慢慢弯了下来,他坚挺的肩膀,缓缓地松垮下来……
上京究竟是什么地方?让他会时时刻刻紧绷着神经,不敢放松。
第二日清晨,青君带着线人的消息,来到了秦愚舍阁,此刻的秦愚已经穿戴整齐,准备上朝。
听青君说,秦端死后,太子妃照顾世子,搬去了城郊太子别府,侧妃则主动提出要去守陵,如今在东城皇陵地。
“太子别府……”秦愚理好发冠,登上马车,等青君落座后,马车起步,才继续说:“侧妃是孙氏?”
“是,御医院孙太医,兼院务大臣孙睐的嫡女,他的儿子也在御医院,孙浩渺,主管的是公主皇子的医务。”
“太子妃吴氏。”秦愚揉了揉太阳穴,继续说:“荡燕有没有查到中的什么毒?”
荡燕是青君手下线人组织的名称。
每个线人都叫荡燕,在一起也是荡燕,是青君十三年前,入苦海城后就一直培养的组织,多是她救下的孤儿或浪子,散布在天南地北,只用来调查消息,不见面,不杀戮,只联络。
小时候秦愚问青君,为什么那些信鸟有的是鸽子,有的是乌鸦,有的甚至是麻雀,可落款都是荡燕两个字。
青君说,荡燕是缥缈地的一个地方,不是一种鸟。
可他们,现在是一个个人,一只只青君的飞鸟。
“暂时还没有。东市的药铺是不准许贩卖毒药的,西市又纷繁杂乱,很难查到两个月前的毒药流向。”
“会不会是来自御医院的?”
“御医院……暂时没有线人。”
秦愚转了转眼珠子,说:“怎么会没有。”
下了早朝,秦愚就给秦婉儿传了请帖。他有七层的把握,秦婉儿会帮他。
可刚到桓王府,就看到无忧站在大门外,朝秦愚回来的反方向望去。
秦愚下了马车,她还出神的站在那一动不动。
原来是无忧早上来送了清弥,她给他牵来了一匹白马,又给了他一双靴子,清弥警醒她,一定不可离开人群,切记不可开结印。
最后还说,若秦施主不可信,要早早回头。
他驾着马,在无忧眼前绕了几趟,就离开了。
无忧和他说了什么?
一路平安,小心为重。
这次她留下了,目送别人远走原来是这样的滋味,她短暂的成为了上京里的一块石头,清弥要去修行了。
秦愚默不作声,只看向无忧目光仍然锁定的那个方向。
昨夜无忧离开后,清弥叩了秦愚的门。
他说话没有客气,却也没有冲秦愚,依旧是行了礼,才说:“贫僧是来和秦施主辞行的,明早恐怕无法与秦施主再见,于是来与秦施主交代一些事。”
秦愚看着在烛火边,熠熠生辉的清弥,让他但说无妨。
“世人多仰慕无忧施主的神力,秦施主奔波跋涉,谋略布局,命途多舛,然秉性善良,且待无忧施主更是有情有义……”清弥不由得瞄了一眼秦愚手腕上的红绳:“但……秦施主亦然是世人,贫僧对无忧施主的经历也有些耳闻,无忧施主予贫僧亦有特殊之处,因此贫僧难免要多虑一分……”
“我明白师父的意思。”秦愚揉了揉眼睛,无奈的苦笑。
说一千道一万,清弥不信任他罢了,觉得他也只是个小人罢了。
“王侯将相,皆有贪念妄想,此是王者之业火,贫僧不得不忌惮。”
“你是在为无忧考虑,我明白。”
“秦施主通情达理。”
说完这句话,清弥就离开了。
无忧对于他们这些穿袈裟的,真的不一般。
这样也就能解释了,清弥为何一路都不爱和秦愚说话,为什么不爱和秦愚待在一起,无外乎是鄙夷他罢了。
清弥难掩内心对秦愚的排斥,不为别的,只因他姓秦,想把无忧变成一把利剑的,都是像秦愚这样的人。
于是清弥这夜和秦愚的对话里,带着警醒的秦愚的意思,又有些警告的意思。
他可是真佛,看不上秦愚,也没什么不正常的。
忌惮是假,讨厌是真的。也不知道无忧眼里的秦愚是什么样子的,宁愿和他留在上京这种地方。
下午的时候,秦婉儿到了桓王府。
秦婉儿不同于秦昇,秦愚在书斋从中午等到了下午,而碰巧无忧也在,他在给无忧雕刻木制的菩萨,可无忧还是有些不满意,观世音菩萨手中玉瓶里,究竟该有几枝柳枝呢?
“该在清弥走前问问的。”
“五哥?”
秦愚和无忧一起抬头,只听到秦愚说让她到无忧身边坐。
秦婉儿不认识无忧,她又有些认生,一下变得拘束起来,僵硬的走到无忧身边,落座。
“婉儿平日里不怎么出宫,不太见人,可能有些认生。”
“你可以叫我小悠姐姐。”
看着笑靥如花的无忧,秦婉儿愣了愣,说:“我有自己的姐姐。”
“那你叫我小悠就好了。”无忧没有因为秦婉儿的话而尴尬,反而笑的更灿烂起来。
“你可以叫我婉儿,或者……”秦婉儿看了秦愚一眼,然后说:“长明。”
秦愚抬了抬眼睛:“婉儿何时有的封号?”
“去年大寒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