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淮眸色一凝，怔了怔，端着玉碗的手也骤然间紧了几分。
衣衫之下，少年手臂上的青筋隐隐显露，他的心也跟着阵阵抽痛。
殿下明明说过的……
那日除夕夜，窗外灯火阑珊，她巧笑倩兮，许诺了无论发生何事，都让他留在她身边。
况且殿下抱了他，吻了他，哪怕情非得已，可这些都是实打实地发生过，这些都不算数了吗……
他唇边含着苦笑，声音也带着几分涩意，有些不自然地开口。
“可是属下哪里做得不对，让殿下厌倦了？”
他都可以改。
旁的他都可以答应她，都可以按照她的吩咐去做，绝无异议。
可他唯一的底线便是留在她身边，哪怕只是一个暗卫又如何……
青韵知他是误会了什么，有些心疼地抬起手，纤长白皙的手轻轻抚平了少年微蹙的眉头，而后温声解释着。
“不是的。你救了我，我也救了你，如今恩债相抵，我们互相都不欠着谁的。”
“阿淮，你既然恢复了记忆，那便不必再屈尊做我的暗卫，卑躬屈膝，事无巨细地伺候本宫，而是应该去做你自己。”
回归原来的身份，做回那个惊才绝艳的慕容淮。
慕容淮抬起眼眸，对方才的动作没有半分抵触。他放下手中的玉碗，玉勺与碗壁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反倒显得此刻的卧房里格外安静。
少年的眼尾不知何时泛起了红，将那潋滟的小痣显得愈发昳丽。
他低声问着，语气平静如水，可心中却暗潮涌动，泛着不平的巨浪，一下一下地拍打着，翻滚着，搅动着。
“殿下可是不要我了？”
此刻，他的声音带着些委屈，完全没了往日里的端方自持。
他从青韵的话语中只得出了四个字，放他自由。
从此他不能再堂而皇之地护在她的身边，也不能日日夜夜与她相见。
慕容淮自认做不到……
第一次，他生了以下犯上的心思，想把她拥入怀中，想问她是不是对他没有半分情意。
可那份念头还是被打消，他怕吓着殿下，怕殿下因此而远离他，不再见他，但更多是因为他没那个资格去质问。
最后，心神驱使，慕容淮掀开衣袍，就这么跪了下来，向从前那般跪在床边冰冷的地面上，卑微地祈求青韵的垂怜。
“殿下，你别赶我走……”
见他这般乞怜，青韵的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和无奈，她声音有些虚弱，却带着些不容拒绝的意味和威严。
“你不许再跪我，这是本宫的命令！”
“我何时说过要赶你走了，我不是要你离开，只是不想让你再这么低看自己，委屈自己。”
“你的人生不应该这样，不应该一辈子只做我的暗卫……”
不赶他走……
慕容淮悬着的心骤然放下，他眼中含着星辰，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伺候殿下，他从来不觉着委屈……
这是他唯一能接近殿下，与殿下朝夕相处的机会，求之不得，又怎会觉着委屈。
许是有了她的解释，她的宽容，和她这桩桩件件的优待，慕容淮的举动也渐渐变得有些放纵。
他顺从青韵的吩咐，很是听话地站起身来，而后垂眸看着床上的女子。
烛光晃动，镜中映着澄明的亮光。只见少年身长玉立，整个影子都倾斜到了榻上，与青韵的影子交融重叠到了一处，亲昵又暧昧地依偎着。
这一切都落在他的眼里。
他微微勾唇，似乎心情极好。少年的嗓音低沉清越，在此刻俯身着身子，凑近了些，慢条斯理地说出他的名讳。
“慕容淮。”
我的名字。
……
翌日，晨光微熹。
帘帐轻拂，卧房内染着助眠的熏香，烟烟袅袅，伴着银丝炭起的暖意，一同传入帘帐之中。
此刻，青韵从睡梦之中醒了过来，她只觉着浑身酸软，应当是昨日在水中待太久，又太过劳累的缘故。
她掀开被子，想站起身来，却忽略了自身的体力，只能扶着床榻边上的木栏，慢慢起身。而房门却在此刻被敲响。
她应了一声，让人进来，而后慕容淮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只见他着一身月色衣袍，清风朗月之姿，不再是先前沉暗的玄色。
只见他的腰间挂着一只精巧的锦囊，上面绣着青莲的花样，伴着步伐微微晃动，隐隐传来淡淡的清香，盖住了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青韵双脚还未落地，正准备弯腰穿鞋，却突然想起自己的昨日已经湿透了，她身上的衣裳也被侍女换了个遍，连同鞋一起不知在何处。
下一秒，双手便被一双温热的大掌扶住了，阻止了她弯腰的动作。
“属……我来帮你。”
拗不过他，再加之她身上酸软又无力，背上还有伤在身，青韵最终还是由着他去了。
他半跪在地上，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双精致的绣花鞋，握住小巧的足，将鞋子穿了进去后，便能感觉到内里柔软又舒适的触感。
而后，慕容淮仍然像从前那般，耐心又体贴地伺候着她穿衣洗漱，梳妆描眉，甚至连发髻都是他亲手绾的。
一晚过后，青韵的面色恢复了些，虽仍有些虚弱，但比之昨日多了几分血色。
她看着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慕容淮将那一支白玉簪子插入她的发髻之中。
方才侍女端进来了不知多少首饰，衔珠鸾鸟簪，羊脂白玉簪，还有精美又华丽的攒丝金步摇……
慕容淮挑挑拣拣，征询了青韵的意见，最后选了几样，而后便有了方才的那一幕。
梳妆完之后，只见门被缓缓推开，一名老者领着侍女，吩咐着她们把膳食摆放到桌上。
慕容淮介绍了一番，温声言道：“这是容伯。”
青韵随即面上扬起一抹端庄又不失礼的笑意，唤了他一声，嗓音还带着些虚弱和淡淡的哑意。
“我不过是一个奴才，哪值得姑娘这般客气。”
容伯笑面上一派慈祥之色，笑眯眯地看着青韵，心中满意得要开出花儿来，面上也是一派洋洋喜色。
在他心中，早已把青韵当成了慕容家族未来的女主子来看待。
能被少主抱着回来，还住进了他少主的卧房的女子，要是少主对她没有一点意思，他的名字倒着写。
就连这桌上的早膳也是少主亲自吩咐，要做东秦人的膳食……
容伯看了看青韵，眼角的皱纹都笑得深了几分，而后他又把目光移至了慕容淮的身上，看着他这副熟练地伺候人的样子，面上也不免有些震惊。
就连一旁的侍女也不忍偷偷抬起头想看一看这姑娘，却窥见少主此刻温柔的模样。
只见慕容淮坐在一旁，习惯性地为青韵布菜盛汤，还把玉露羹端至她面前，轻声嘱咐着要她小心烫。
这姑娘究竟是何许人也，他家少主从前可是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如今也就出去了个把月，便被调教成了这般模样。
此刻，容伯都已经想像到未来慕容府小主子的模样了，到时候奶呼呼的小团子揪着他的胡子喊容爷爷，别提有多快乐了。
想着那般场面，容伯只觉着自己有些多余，不想再打扰他家少主和青韵用膳。
“少主，老奴便下去了，您和这位姑娘慢慢用膳。”
而后，他带领着侍女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将门也掩上了。
……
慕容淮一边用膳，脑中却想起方才得来的消息，关于东秦昭宁公主的消息。
原先的他中毒失忆，只知殿下是昭宁公主，只知听她命令带她离开东秦来到北燕，却全然不知其中缘由。
可是他现如今恢复了，脑海中对于这位东秦的昭宁公主只有只言片语的记忆。
殿下的母妃是圣上的亲妹妹，当今太后的独女，殿下如今来北燕莫非是想要进宫。
见青韵用完膳，慕容淮放下手中的碗碟，将丝帕递了过去，而后温声问道：“殿下可否告知我您来北燕要做何？如此我也好助你。”
青韵想起006的话，想起皇宫中病倒的北燕太后，眸色有些凝重。
“你可否带我入宫，我想去宫中拜访一下舅舅和外祖母。”
……
几日后，御书房。
圣上面上一派威严，一边批阅着奏折，一边听着慕容淮的汇报。
半晌，一道不威自怒的声音传来。
“你小子也算是命大，中了七星海棠还能完好无损地回来。这一月，皇后可是担心得茶饭不思，朕看着都心疼。”
“要不是怕她生朕的气，朕非得治你的罪！回来了便去皇后那请个安吧，留下来陪朕和皇后用膳。”
慕容淮拱着手，低着头，继续说道：“臣还有一事禀报。”
北燕帝抬了抬眼，放下手中的奏折，“说吧。”
“此事事关重大，还望圣上屏退左右。”
北燕帝想来信任慕容淮，随即抬抬手，那些个内侍和宫女也便退到了殿外守着。
如今御书房中只余下北燕帝和慕容淮二人。
“臣此次去东秦，带回来了一个女子。”
话语间，慕容淮的声音带着几分温柔。
此话一出，整个御书房瞬间沉寂起来。
听及“东秦”二字，北燕帝目光微凝，眼中闪过一丝痛意，面上却无半分表现，还是那副不威自怒的模样。
“女子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若是你中意她，朕为你赐婚就是。”
慕容淮眸色微暗，随后敛下眼眸，将所有的情绪藏在眼底。
赐婚……
貌似很不错，可却没到时候。
他还没有问过殿下的意愿，也不知殿下对他的心意。
“臣带回来的女子是东秦国的昭宁公主。”
听及这个名字，北燕帝心中先是一怔，而后眼眸紧紧盯着慕容淮，接着追问他，声音还带着几分急迫。
“你说的可是真的？”
“昭宁她还活着……”
北燕帝眼眶带着微微的红，下一秒，慕容淮的回答让他心中骤然间升起一股喜意。
“臣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公主如今就在殿外。”
“朕要亲眼见一见昭宁，若是你此言有假，朕便治你欺君之罪。”
……
随即，一个小厮装扮的“男子”便走了进来，她低着头，跪在了御书房内。
“抬起头让朕看看。”
青韵并未易容，只为了能让北燕帝早些相信她的身份。
毕竟昭宁公主的死讯早已传来，此刻凭空又活了过来，任谁也不太可能相信。
她仰着头，面对着这位北燕国的皇帝。
此刻，少女琥珀色的眼眸中丝毫没有怯意，灵动澄澈，就好似一汪清泉，漂亮得不像话。
北燕帝看着她的面容，一向威严的男子此刻眼眶有些发红。
“婉儿……”
他看着青韵那副和他的皇妹有七分相似的面容，以及他北燕皇室独有的琥珀色眼眸，瞬间便打消了疑虑，下意识地喊出了懿贵妃的小名。
北燕帝随即站起身来，心中转而升起了喜色和愧意，而后走过去将青韵扶起，看着面前的青韵，似是看到了从前的妹妹一般。
当年，先皇驾崩，他初登皇位，一夜之间从北燕太子变成继任新皇。
可是当时北燕朝局动荡，二皇子及其母妃庄贵妃势大，他们身后的司徒氏族更是对北燕帝位虎视眈眈。
昭阳为了帮他稳定朝局，主动前往东秦和亲，嫁给了当时的东秦皇帝，而他也借着东秦国之势，在司徒一族发动宫变之时将其剿灭。
随后他坐稳了帝位，稳定了朝局，可昭阳却在几年后难产血崩，撒手人寰，只留下女儿小昭宁尚在人世。
对于这个妹妹，比之兄妹之情，更多的是日益渐增的愧疚和亏欠。
一月前传来昭宁的死讯，母后便生了一场大病，像当年昭阳故去时一样。
他又何尝不痛心，可如今她却活生生地出现在了北燕帝面前，让他如何不激动，又叫他如何不惊喜。
“阿韵，朕是你的舅舅……”
北燕帝记得，当年她的皇妹初诞下小公主，寄来的信件中欢喜地写道，他的小外甥女名唤萧韵。
故而他便这么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