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谢池穿着交领的土色布衣,走在田间路上。
穿着简单质朴,可他生的白,脸蛋嫩生生的,眼珠水灵黑亮,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宋氏亲手做的。
只是,他刚刚走在两块田中间,迎面过来了一行人。
都是男人,三五成群,摇头晃脑,兴奋地互相议论着什么,声音之大,就连谢池都听到了一些词汇,什么哪家姑娘生的好,什么自家婆娘多无趣,还有寡妇之类的。
光听着,就知道是这群人在耍流氓。
谢池可不要和这些人讲话,平白拉低了自己的身份。
他高高抬起下巴,挺胸抬头,看也不看那。
可他不想和他接触,不意味着别人看不到他。
有人指了指谢池的方向,嘴巴张张合合,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接着,这些人顿时蜂拥围了过来,把谢池围在中间。
“你们干什么?我还有事呢,别挡我的路!”谢池双臂交叉在胸前,呵斥道。
他可不怕这些人。
谢永顺在南阳县工作,在村里不少人眼里,哪怕嘴上不承认,也觉得谢永顺是能耐人,就算说坏话,也只敢在背后说说,不敢当面说出来。
有宋氏的照顾,从小谢池就和村里小孩不一样,别的小孩流着鼻涕脏兮兮的,谢池被宋氏收拾得干干净净。
因为谢池刚来的时候,胆小怕生,遇到人就躲,哪怕是宋氏,他也害怕挣扎,宋氏可怜他,照料他的事情上全部亲力亲为,然后把胆小的谢池养到天不怕地不怕。
那时候的谢池年纪小,不懂,宋氏让他叫娘,谢父让他喊爹,就真的以为这是他爹他娘,把自己当作是谢家的儿子。
至于谢景砚,就是他病怏怏的哥哥。
可等他再长大了些,才知道,原来爹娘都是假的,都不是他的,是谢景砚一个人的。
他只是买来当小奴才,当童养夫的,从那以后,谢池对谢景砚总有那么一些嫉妒和愤恨在。
这些阴暗的情绪,因为村里人对他说的话,不断累积,有了好几次的爆发。
“呦,这不是谢家的池子吗?”
“池子,你不在家里伺候你的病相公,出来干嘛?”
“我才不伺候人呢。”谢池反驳,“我娘都说了,我不是什么奴才。”
娘可说了,以后他天天也能吃一个鸡蛋,娘肯定是喜欢他的,才不是村里人说的那样呢。
“啧啧啧,怎么,她说你就信?你只是一袋米买回来的而已,现在她生的那个病秧子身体不行,读书识字有什么用,不还是照样考不上,多少回了,肯定考不上了。”
“以后,等他们死了,那个累赘就是你的了,说不定,你要日日干苦力,供他一次次考科举呢。”
“也不想想,功名这种东西,是我们乡下人家,随随便便就能考上的吗?”
果不其然,谢池刚刚反驳完,他们添油加醋,便好好嘲讽了一通。
话语轻蔑,倒像是他们真正看见了日后的场景似的。
这还不够,说完了谢池,又开始吐槽谢家夫妇。
“永顺也是,仗着自己出去了几年,真以为能成为大户人家了,好端端的,都是地里种田的,就他眼光高,让儿子读书。”
“也不想想,这书是我们能读的吗?天生就是地里刨食的,读再多书,依然长在地里。”
“反正啊,我看,什么鸡窝里飞出金凤凰,那都是假的。”
“不过也是当了人家的下人,就看不上我们了,想当年,村里那么多好姑娘,给他做媒不要,就要娶宋氏那个外乡人,看看遇到事,有没有人给他帮衬。”
“不过池子啊,你也别嫌弃人家,你自己也只是个小灾民,要不是宋氏把你换回来了,你可能早就饿死了。”
“对啊,池子,你还是替谢家当牛做马吧,那些读书人不是说了,要知恩图报吗?”
谢池的底气不足,让说闲话的人瞬间得到了某种鼓舞,他们阴阳怪气地贬低着谢池。
说的话越来越难听,特别是那些人嘲讽他要当牛做马,谢池气急了,大声反问他们:
“以后我每天都能吃一个鸡蛋,昨天还做了肉吃呢,你们吃得到吗?”
他索性也不藏了,将自己吃鸡蛋的事说了出来。
知道谢池一天能有一个鸡蛋吃后,大家立刻坐不住了。
“什么,谢家还给你吃鸡蛋?”
“你只是个外人,他们凭什么给你吃鸡蛋啊。”
不要说谢池了,在场的大多数人,好几天都吃不上一个鸡蛋。
天天吃的都是野菜糊糊,吃不饱肚子,还要去田里干活。
男人都是如此,女人更是了。
毕竟,田里产的粮食不多,如果遇上个不好的时候,甚至还要闹饥荒,家家户户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别说鸡蛋了,就是吃个五分饱,都是希冀的事。
鸡蛋这样金贵的东西,只有生孩子,坐月子的时候,孕妇才能享受到,谢家养五只鸡,算得上是养鸡多的了,别的人家,粮食肚子都吃不饱,母鸡会下蛋,可母鸡同样每天都需要喂
“什么外人,我才不是外人呢。”
“他们有好东西不给谢景砚吃,会给你一个外人吃,我看你就是在撒谎。”村民斩钉截铁道。
冷静过后,压根不相信谢池说的是真的,以为谢池是为了面子骗人。
哼,这些人什么眼神,他就是吃好的喝好的,难道在他们眼里,他就不配吃这些东西吗?
原来,谢池是生谢家父母和谢景砚的气,认为他们是把自己当小奴才,自己在他们眼中只是个外人。
可是现在,谢池生的是这些村民的气,一个个全都贬低他,瞧不起他,还说他是小灾民。
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吃的没有他吃的好,啃野菜梆子的一帮臭穷鬼!
对啊,也许他们是没见过世面吧。
没有吃到过县城中的糕点,也不像他一样有肉吃。
“你们就是嫉妒我过的好,吃的好,真讨厌!”
谢池终于聪明了一回,扬眉吐气道。
因为他的话,有些村民眼神闪烁。
可谢池已经不想听他们废话。
“快让开,我要去玩了,别挡在我前面。”
说是要出去玩,实际,谢池离开这些人,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返回了谢家。
本来他是想出去玩的,但因为村里人的这一番话,他觉得这些人真讨厌,讨厌到他都不想去村里其他地方了。
“池儿,怎么回来了?”谢家院子里挖了一口井,为了安全,平日里用盖子盖着,等要打水的时候,才会把盖子提起来。
宋氏打了两桶井水,正准备浣洗衣服。
拿了个小木凳,刚坐在院子里,便见到了出去不久的谢池回来了。
“娘,呜呜。”看到宋氏,谢池就像是回巢的小雀鸟,扑进了宋氏怀里,抽抽噎噎的。
“是不是村里人又欺负你了?”宋氏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个。
她的第六感没有错。
“呜呜,他们都说我,还说你们,我好讨厌他们,不想出去了。”
“乖,不哭,不哭了,咱们不跟他们玩,乖。”宋氏快要心疼死了。
等谢池直起身子,她转身回屋,拿了一块手帕,在温水里浸泡,拧开,擦拭着谢池的小脸蛋。
谢池哭得眼眶红红的,面对宋氏却非常顺从。
宋氏气得手都发着颤。
“太欺负人了。”
“娘,小池,这是怎么了?”
谢景砚听到声音,从书房出来,正巧见到这一幕。
看到谢池抽噎的模样,他的心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攥紧,让他喘不过气来,泛起密密麻麻的心疼。
“景砚,池池被欺负了,你别出来,外面风大,等会受凉了。”
已入深秋,秋风瑟瑟,也是生病最多的时候,宋氏怕谢景砚吹了风,身子骨经受不住。
“让池池到我这来吧。”
“景砚?”
听了谢景砚的话,宋氏猝不及防。
毕竟,谢景砚对谢池的态度一直是淡淡的,之前他在书房读书练字,谢池基本就是去外面玩。
“娘不是说了吗?我和池池以后是要成婚的。”
“可是,可是......”宋氏面露迟疑。
她现在的心情,总之就是很不对劲。
毕竟,之前希望谢景砚和谢池能够好好相处,他们两个以后是要成婚的。
可真的到了这阶段,面对谢景砚的转变,她又有种不知道怎么看待的感觉。
沉默一会儿, 她低声道:
“池池,你和景砚进去吧,娘在山上捡了一满篓的栗子,都剥出来了,等会给你水煮一些。”
宋氏捡的是带着栗苞的栗子,外面被一层毛刺包着,里面有三四个栗子。
用钳子按着一边,把栗子剥出来,剥出来的栗子晾了几天,便会自动糖化变甜。
“水煮栗子好吃。”谢池舔舔嘴唇。
栗子在村里人眼中,也是一样不可多得的食物,栗子成熟的季节,村里人上山疯捡,还有人摇栗子树,被带刺的栗子球砸到头顶,砸了满脸血的。
而谢家则是因为宋老爹是猎户,熟悉山上地形,有好几棵野栗子树,地方隐蔽,野栗子树的地点他只告诉了女儿女婿。
于是,每次,村里人争抢那几颗栗子树的时候,宋氏早就装了满满一篓子。
宋氏自己都没有留意到,她对于谢池的关心,早就超出了对谢景砚的关心。
并不是说在她心里谢景砚就不重要了。
只是,谢景砚是先天的体弱,对于宋氏而言,这已经成为了她的一种责任和亏欠。
是因为她自己身子不好,才导致谢景砚早产,导致谢景砚体弱。
宋氏有时候也会想,她嫁给谢父是不是个错误,毕竟,那个时候,谢父只要开口答应,十里八乡的好姑娘看上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她和父亲逃难到叶水村,没田没房子,是父亲靠着打猎,自己建了房子,养活了她。
比起叶水村人,没有任何根基。
而谢父,是走出去,然后回乡买了良田,起了大屋子的人。
生下谢景砚,她的身体,不适合再孕育孩子,可以说,这辈子,谢景砚就是她和谢父唯一的儿子了。
每次为谢景砚熬药,看到小小的孩子不得不喝苦涩的汤汤药药,宋氏既觉得自己对不起谢景砚,没有给他一副健康的身体,又觉得对不起谢父,只生了谢景砚一个。
愧疚久了,加上谢景砚读书后,男女有别,自家儿子是个早慧心里有成算的,很多事都不需要她这个娘亲。
而她因为一时心软,用一袋米换回来的谢池,比起谢景砚,更依赖她,依靠她。
久而久之,谢池成为了宋氏心中那个需要情感关心的。
母爱给予的对象是谢池,关注谢池生活的方方面面,给他做衣服,做吃的,听他软软的叫娘亲,宋氏的心,化成了一汪温柔的水。
每当谢景砚躺在床上,身体虚弱时,宋氏喂完药,会抱紧懵懂无知的小谢池。
她很害怕,怕谢景砚真的坚持不下去,她害怕,害怕没了谢景砚,日后会怎么样。
小谢池只想着吃,在他手里放一块饼,都会安安静静的。
那也是宋氏唯一心里安宁的时候。
“叫我进来做什么,我又不想学识字。”谢池眼圈还是红的,对谢景砚说话却非常不客气。
“你不出去,在外面也没事做,倒不如陪着我。”
谢池惦记着那些人说的他要嫁给谢景砚的话,谢景砚在宋氏面前又提了一回,心中十分不乐意,看了一眼院子,见宋氏没注意这边,恶声恶气:
“你又不是没手没脚,有什么好陪的?”
“可是我身子弱,需要池池时时看着,池池不看着我,可能我就晕倒在屋子里了。”
谢景砚轻轻咳了几声,和平日里咳嗽一样。
但谢池就是有种直觉,那就是谢景砚是装的,故意装出来咳嗽的模样。
还有谢景砚说的话,真是肉麻,什么叫需要他时时看着,不看着就会晕倒。
谢景砚的身子纵然差,大多时候生病虚弱也是受了外部因素的影响,没差到这种地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