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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在赵宅找一处清幽之地实在简单,他们从赏鹿亭台下来,绕着山石堆走了两个弯,嘈杂的声音瞬间隔绝于身后。

一座单檐套亭出现在一片石林之中。

与之前赵旒光所处的那座两个小亭子并排而成的重檐套亭不同,这座套亭面积不大,是大亭子之中容纳一座小亭子的结构,小亭子装上门窗,无论冬夏寒暑,都可舒舒服服赏景。

周梦松与其好友,再加上纪清越李二郎,足有七八人,众人围坐在亭子内的石台边,烹水煮茶。

这些公子哥,虽不会煮饭,但个个是烹茶的好手。

除了周梦松,其他人都岳州本地达官贵人家的公子,他们之所以对纪清越这么感兴趣,皆是因为最近听到的一些从西北传来的趣事,其中最令人震惊的便是“十日造桥”。原以为十日造桥是人们以讹传讹的夸大,没曾想一则山单县令洪玉写的题记跟随商队流入书院,大家这才相信十日造桥不是百姓的吹擂,西北当真有人做到了十日造一座桥。

众人迫不及待地催促纪清越为他们答疑解惑,十日造桥这事已经悬在他们心上许久了。

好一会儿,纪清越原原本本地把造桥经过捋一遍,噙了一口茶结束话题。

在座的人嗫喏不语,无不对纪清越有了新的认知,周梦松更是以茶代酒:“家父虽已不是山单县令,但在听说山单发大水时仍旧担忧得茶饭不思,幸得纪郎君献出妙计,解去山单危机。”

纪清越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相信就算没有我,也有人会挺身而出。”

这时有人疑惑:“不知纪郎君可是西北人?”看着有些不像。

对比健壮的李二郎和高挺的周梦松,这两位纯正的西北人骨骼偏大,即使是身形偏瘦的周梦松,穿着同样的长衫也比他们这群江南人大一圈,这就显得纪清越在两人之间有些格格不入,无论说话时的语速音量还是身形精瘦清秀面庞,更像是与他们一道的。

纪清越摇头:“我并非西北人,只是有缘来到山单,便迁入山单。”

周梦松追问:“纪郎君是哪里人氏?”

这下纪清越不好不回答,只得走一步看一步:“我本岭南人氏。”

岭南,那可是他们印象中的南蛮之地,与西北的蛮荒不同,这两个地方是两种极端的野蛮,而且不少官员被贬、罪犯受罚都与岭南有关,所以岭南在人们的认知里不算好地方。

周梦松似是没有意识到亭内的气氛冷落:“纪郎君为何来到西北?”

“只因家父家母往来南北,做些贩卖的小生意,无奈山匪愈发横行霸道,父母失踪,下落不明,无奈之下我只得离开故土,前往北方寻找父母踪迹。”

周梦松倒是没有继续往下问,他点点头:“难怪你会待在西北,靠着一门贩菜的生意在西北可不必发愁,站稳脚跟更方便打听令尊令堂的消息。”

询问好似到这里就结束了,周梦松端起茶杯浅抿一口,李二郎这时突然插了一句:“说起这个,不知周公子可知,越郎如今住的宅子与公子倒是有些许缘分。”

周梦松愣了一下,捻着小小茶杯疑惑道:“甚么缘分?”

“越郎如今住的宅子原主是周大人治下的税官,税官大人跟随周大人离开之前将整个宅子修葺一番,倒是叫我们捡了个便宜。”

“他呀!他就是记挂那几个跟了他一辈子的奴才,生怕他们受到苛待,家父也是看在他心善的份上,才带他南下,那宅子纪郎君若是住得惯便是他做的一件善事。”周梦松不以为意:“纪郎君,住得可习惯罢?这般新的宅子,几十年都不必为修缮发愁,可省去不少修缮费。”

“确是如此。”

随着太阳渐渐落下,天也渐渐暗下来,看样子再过不久珍馐宴要开始了。

周梦松适时结束此番谈话,提出离开。他们身份有别,珍馐宴上不可能同席,所以两拨人分开,各自去往正厅。

纪清越对周梦松的行为感到不解,“二郎,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若是没有陆绿那件事,纪清越肯定会认定周梦松只是单纯地带好友来认识一下传闻中的十日造桥主人翁,今时不同往日,不怪纪清越多疑,毕竟前任山单县令周览坚疑点重重,他宁可相信周梦松凑近乎的目的是来借钱,也不愿相信其什么想法都没有。

周梦松不像是来找李二郎的,他对李二郎吹捧后几句后就置之不理,更像是找自己的。可但又有点说不通,他与周梦松之间八竿子打不着,这次更是两人第一次见面,他有什么地方值得周梦松惦记。

李二郎抬眼看到前方来人,小声提醒:“回去再说。”

原来赵宅的下人提着灯过来寻客人入席了。

珍馐宴要开始了。

纪清越暗戳戳地激动,开席了开席了!终于开席了!!

他们不清楚赵家请了多少人,因为当他们来到正厅后,发现这里只是整个宴席的一小部分,大多是与赵家合作的商人,不见中榜的学子和岳州官员,还遇见了与李二郎一同猎鹿的两位老猎人。

何老翁与李二郎经历过险境,关系非同一般,他招呼李二郎待会儿入席同坐:“方才在赏鹿台就看到二郎与这位小友,想着上前招呼,不料二郎事忙。那群学子身份可不简单,其中我识得的便有几位官吏之子,他们没有为难二郎罢?”

李二郎与何老翁介绍纪清越的身份后,三人寻了个空地,站着说会儿话。

“此番同去猎鹿的唯有咱们三人得了请帖,若不是二郎来了,我怕是吃完就走咯!”另一位老猎人带一家老小来吃宴席,何老翁孤家寡人一个,虽说赵家下人不曾怠慢于他,但他与周遭热闹的环境格格不入,只觉得如芒在背,要不是吃珍馐宴的机会千载难逢,他才不来呢!“园林风景老头子我不爱看,跑了一辈子山林,风景看得多了,在鹿苑里只苦苦等着一个事儿呢!”说完老翁嘿嘿嘿直笑。

李二郎看了一圈,宴厅很大,摆满圆桌,放眼望去,都是不肯放弃这次社交机会积极拓展人脉圈的商人,何老翁身边没有一个相识的人,难怪会如坐针毡。

“去鹿苑之前,我与越郎在前边园子里见到公子正与楚家小姐同游,公子有意与我去鹿苑,可楚家小姐似有些不愿…………”

何老翁想起当时的场景,心累地叹了一口气:“唉……早些时候,公子与楚家小姐入苑赏鹿,无论楚家小姐如何逗弄,那两只畜牲就是不肯叫唤,还险些冲撞了楚家小姐,楚家小姐为此发了好大一阵雷霆。若不是我躲得远远的,怕是也遭波及啊。”

原来如此。

“当时二郎若是在场就好了。”何老翁心有余悸,不过一想到李二郎在赏鹿台上成功引诱麋鹿叫唤,以后传到公子那里,他们不会受到埋怨,老翁跌宕的心情这才平稳不少:“这场珍馐宴不仅在于宴请中榜学子,还昭告众人赵家与楚家好事将近……”

这时,宴厅某个方向传来“咚咚锵锵”的急促锣鼓声,不知什么时候,宴厅对面一直遮着的帷幕已悄然拉起,露出一面四四方方的戏台。“相入”“将出”两道门下的帘子掩去后台的忙乱,戏台左右的乐师们演奏开台前的乐曲,为正式开场做准备。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随着“嘿咻嘿咻”的粗喘愈来愈近,只见四个健壮仆从合力抬着一个巨大的酒缸慢慢从转角走来,他们一步一步,吃力地走入正厅。

酒缸还未落地,醇厚的酒香味已经弥漫开,瞬间将客人肚子里的酒虫勾引得蠢蠢欲动。

何老翁与李二郎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太香了!太香了!!不必说,这酒定然好喝!!

“开始了!宴席要开始了!!”何老翁激动地原地转了一圈,自觉带着李二郎和纪清越入座。

酒缸足有一人高,落地时需得仆从们通力协作稳住酒缸,一圈人围着酒缸,随着四个抬缸小厮慢慢放下担子,酒缸平稳落地,发出沉闷的声音。

取酒小厮背着大酒勺登上梯子,搅动缸里的米酒,哗啦哗啦——

戏班子即将开唱,美酒的香味勾人心弦。

一列捧着彩釉执壶的侍女款款而来,取酒小厮手持脸大的长柄酒勺,如同杂耍般将大缸子里美酒稳稳舀入执壶中。

美酒已在眼前,万众期待的珍馐随着急促的锣声鼓点终于登台,端着菜肴的小厮鱼贯而入,每个八宝盘上都是一道菜品。

珍馐珍馐,水陆八珍、山八珍、海八珍、草八珍、禽八珍,各种见过的没见过珍贵的食材相互搭配,使用不同的烹饪方法,拼尽全力将食材的美味发挥到极致。

即使桌上已经摆满菜肴,菜品还在源源不断端上来,桌上放不下就往上摞,摞了一层又一层,足足三层。

纵然纪清越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当看到认知里的珍稀动物出现在饭桌上时,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筷子转了个方向,夹取他认得的食物。

他默默数了数,凉菜热菜汤羹面食果盘糕点等菜式,一共六十四道,里边还有他期待已久的炒菜。

期待劲过后,因为忌口的东西太多,纪清越不得不谨慎地辨认能吃的食物,这一顿倒是吃得小心翼翼,反倒是喝了不少酒。

入夜后灯光亮起,伴随着喧闹的戏曲,酒过三巡后的宴席更加热闹。

纪清越跟着喝了几杯酒,朦胧的灯光中眼神渐渐飘忽不定,撑着脸呆呆傻笑:“二郎长得越来越英俊了……”

醉了。

这酒显然不是单纯的米酒,里边定然泡了不少药材,何老翁喝得面色发红,说话舌头都捋不直了,就连李二郎也觉得有些燥热,只得灌不少凉水压一压。

李二郎撤去纪清越的酒杯,给他倒一杯解酒茶,哄似的灌下去。

酒劲上来后,不少客人说话声越来越大,吵吵嚷嚷地叫唤着什么,李二郎捕捉到一些关键的字眼,锐利的眼神瞬间投射过去,只见宴席上的一位喝得烂醉的富商正不顾他人拉扯,执意要去另一个宴厅。

“莫要拉着我!放我过去!!我要献画与刺史大人!!”

“我这画可是深藏玄机,刺史大人看了定会喜欢!画上还有佛印为证!!”

就在李二郎思索时,忽然有人唤了他一声。“贵客可是李长祥李郎君?”

侍女快步行至他身后,微微急喘,恭敬地行了个礼。

“何事?”李二郎扶着醉醺醺的纪清越端着茶杯,脑子里还在回忆方才听到的事。

“刺史大人传李郎君。”

刺史大人要见他?

李二郎将纪清越扶正,解酒茶并不能立刻解酒,酒劲上来的纪清越已迷迷糊糊地歪头睡过去了。

何老翁喝得正在头上,不肯放下酒杯,把纪清越交给老翁看顾显然不行,放在酒席上也不行。“姑娘能否寻个安静的房间,待我将好友安置后立刻去见刺史大人?”

侍女立刻应道:“李郎君随我来。”

两个宴厅之间隔了一个园子,两边的热闹并不相扰,侍女急步匆匆,李二郎背起睡过去的纪清越跟在侍女后边。

侍女推开一间空房房门,快步进去将蜡烛点亮:“这里是两座宴厅之间的宛园,宛园里的空房皆是为醒酒的客人所留,烛光亮着表示房内安置着客人,待会儿自有侍女小厮守在房门,还请李郎君快快随我过去。”

李二郎知道事情不容耽搁,他迅速将纪清越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心里算了一下时间,大约还有一个时辰,他们就得回去了。

安置好纪清越后,李二郎这才关上房门,急匆匆地跟着侍女去见刺史大人。

未曾想李二郎刚刚离开,他们来时的路上出现一个人影,人影踉踉跄跄地晃来晃去,怀里抱着什么东西。

“咦?人呢?不是说去见刺史大人?”

是席上喝醉酒的富商,富商怀里抱着一幅画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画献给刺史大人,这画邪得很,刺史大人见了定会高兴,大人一高兴他就能攀上高枝了!!

富商又踉跄一步,靠在廊柱上喘口气,他甩了甩脑袋,想要将眼前看到的发飘景象甩出去。

刺史大人莫不是也醉了,在房内休息?

是了,赵家的侍女定是带着那小子去房内拜见刺史大人了!

想清楚的富商立刻吃力地站直身体,朝着唯一一间发出光亮的房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