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恹恹转回,心头烦闷不已。屈指算来,百日之期,只剩两日,不觉更增愁绪。便向阿塞布要了酒,自去痛饮。酒入愁肠,不知不觉,已喝得烂醉。豪拉见他酗酒,在旁不住劝慰。凌钦霜神志不清,醉然大骂一通,又提着长剑,自去乱舞。舞了一阵,醉倒沙丘之上。
豪拉送他回帐,见他这般模样,心中难过,但知婉晴命在旦夕,当下找到阿塞布,劝他发兵攻城。阿塞布首战失利,有如惊弓之鸟,回营便与众首领研读兵法,但却未有良策,闻言一口回绝。豪拉苦劝未果,一时情急,竟而大闹军帐,自为阿塞布罢职重责。
这日晚间,凌钦霜从醉中醒来,只觉头疼欲裂,忆及前事,不由暗责,昏昏沉沉,转到婉晴帐中。婉晴此时倒算清醒,不免埋怨了他几句。两人相对默然之时,忽见一名胡女冲将进来,一把拉住凌钦霜的手,叫道:“公子……不好……不好了……”凌钦霜诧道:“姑娘,你慢慢说。”婉晴嗔道:“把手松开再说。”
那胡女咽了口唾沫,放声哭道:“首领不肯发兵,豪拉姊姊……便独自攻城去了……”这句话犹似晴天霹雳,震得凌钦霜几乎跌倒。婉晴问道:“就豪拉姊姊一人?”那胡女含泪点头:“我们怎么劝她,她都不听。众首领也不管,还说她违抗军令,擅自行动……”
凌钦霜呆了呆,只觉婉晴冰凉的小手握住自己的手,道:“小心!”凌钦霜心头一颤,深深望着她,半晌无言。婉晴见他目不转睛看着自己,一抹淡淡红云浮上双颊,嗔道:“快去!我等着豪拉姊姊回来……”
凌钦霜纵马出营。未几,忽听马嘶声哀,迎面一匹黑色战马跌撞而来。交错而过之时,分明见它嘴边全是白沫,臀上插着三支长箭。却见它猛地里前腿一软,跪倒在地。凌钦霜急跳下马来,用力提它缰绳时,它却一声哀嘶,抽搐几下,便已倒毙。凌钦霜心生不妙之感,急急催马狂奔。
赶到城下,天已向晚,乌云满天,新月惨淡。朦朦胧胧之中,只见城墙下躺着一人,依稀便是豪拉模样。凌钦霜跳下马来,飞奔近前,却见豪拉浑身是血,殷透绣衣,心口却插了数支羽箭。凌钦霜大惊失色,险些晕了过去,跪在豪拉身旁,失声叫道:“豪拉,豪拉!”他全身发抖,几乎声嘶力竭。伸手探时,只觉鼻中尚有呼吸,心神稍定,慌忙将她扶起,度入真气。豪拉缓缓睁开眼来,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道:“凌公子……我……我就知道,你会来……”凌钦霜涩声道:“你别说话。”抓起一支箭杆,欲要拔将出来。但那几支箭入肉盈尺,若然拔出,势必送了她的性命。凌钦霜不敢就拔,一仰头时,城上血红的十字大旗兀在风中猎猎飞扬,不觉双拳紧攥,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忽觉衣袖颤动,低头就见豪拉拽着自己的手,叹道:“异教猖狂,圣城沦陷,家破人亡,何止千万,多我一个,又算什么?我穆斯林个个英勇,岂独男儿?”她语气淡定从容,凌钦霜听在耳里,却觉心如刀割,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喃喃道:“却又何苦,却又何苦?”
豪拉苦笑道:“我现在能做的,除了攻城,还能有什么呢?为了那些穆斯林兄弟,也为了……”说到这里,他望了凌钦霜一眼,两道淡淡蛾眉,轻轻颤抖,半晌目光一暗,垂头叹道:“凌公子,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能不死呢,避也避不过的……”凌钦霜一呆,却听她又道,“即便婉儿当真无救,你也不要太过自苦了。豪拉本事小,攻不下圣城,帮不了你,唉,死了也不打紧的……”苍白的樱唇翕动,声音越来越低,似在向天祈祷。两行清泪,渗着冷月光华,缓缓流下来。
凌钦霜听了这话,恍然明白了她的心意,忍不住泪如泉涌:“豪拉,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豪拉纤细的手指掠过凌钦霜眼角,为他拭去泪水,叹了口气,笑道:“凌公子,不必如此……”入怀取出一个油布包,轻轻打开,内中却是一册书卷。颤手摊开,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蝇头小楷。豪拉道:“这本《古兰经》,还请公子收下,如有闲暇,不妨诵读,若是无暇,便……便算了……”凌钦霜见页上墨迹尚新,心中一颤,泪水滴滴落下,润湿了书卷,说道:“姑娘深情,叫我……我如何……”他却不知,西来路上,每当夜深人静之时,豪拉便挑灯默写这卷《古兰经》。其时《古兰经》均以阿拉伯文撰写,豪拉将其译为汉语,每日笔耕不辍,直至昨夜方堪堪写毕。
月色惨白,从云隙间缕缕射出,映在古老的城墙下,透着无尽凄迷。铺在豪拉脸上,恍如透明。豪拉微微一笑,美目中闪过一丝异彩,用尽气力,抓住了凌钦霜的胳膊,喃喃道:“安色俩目……尔来库姆……”语声低沉了下去,化作一缕游丝,终不复闻。
万籁俱寂,天地一片死寂,只听得凌钦霜剧烈的喘息,低低的抽泣。良久良久,黑云散尽,月已中天,战场煞白一片。凌钦霜抱起豪拉的遗体,来到晨间那片冈上,挖了个坑,将她的尸骸裹着血衣小心放入,然后劈了块木头,刻上她的名字,立在坟前。
他望着坟茔呆立半晌,思及豪拉对自己的一片深情,只觉胸中堵得发慌,一时默默祷祝:“瓦尔来库姆色俩目。”望见旁边大大小小的土包,又想道:“他们的灵魂,已上了天堂么?”将那本《古兰经》贴身收在怀里,向城头上的十字大旗瞥了一眼,转身去了。
未及营前,远远却听一阵喧哗鼓噪,又见营外一群羊正自吃草。近前看时,见一群兵士正围着一个老汉和一个少女争吵,只是言路不通,似乎均不知对方所云。
那老汉胡人装束,持着鞭子,短鬃如戟,状颇粗豪,似是牧人。那少女螓首低垂,长眉紧蹙,却是个汉家女子。她手持一杆短笛,神色间甚是冷漠,隐隐透着煞气。这时间,马合木走上前来。一名通译以汉语向那少女问道:“姑娘可是汉人?”那少女垂下头去,也不说话。通译又道:“尔等何人?大军驻扎之地,安容尔等在此牧羊?”那少女抬起头来,见她肤色白腻,秀发长垂,目光却极为寒彻,如冷电般向马合木扫去,森然道:“叫她滚出来!”
凌钦霜听那少女声音,隐隐只觉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来。
马合木听了翻译,一怔,众兵士早喝将起来。蓦见云袖挥动,黄烟乍闪,一名兵士头颅溅血,无声无息的死了。场中一时大乱,众兵呼喝抢上。那少女身子微侧,悠然掠过众兵,黄烟起处,又毙四名战士,口中冷冷道:“叫小贱人出来!”
马合木见她眨眼之间连杀五人,面色陡沉。那牧羊老汉却似不会武功,已为众兵架住。马合木见他虽然被擒,却不显惧色,反而目露怜悯,疑心大起,一挥手,众兵便向那少女抢去。少女面沉似水,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也不见她如何提足抬腿,早轻飘飘上了帐顶,宛似流风回雪。见她短笛掩口,手指按处,自吹出了一段空茫的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