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又如何?”老儒哼了一声,道,“不过穷极无聊,发发牢骚罢了。刚才那厮说得也对,我朝便是无病呻吟、风花雪月的穷秀才多,还不皆拜屈原那厮所赐?一曲《离骚》,开了文以载道的先河,后人便趋之若鹜,甘为帝王之奴。而至今时,奴身已成身心俱奴。哼,世间之祸,无以为甚。那屈原尚知为臣死忠,为国死谏,而今士大夫之流,除了之乎者也、歌功颂德,还会干什么?”说到这里,便是一通乱骂。骂了一会,忽跌足道:“看你小子有点胆识,老子才跟你多聒噪几句,不想却误了生意。这两桶酒便卖与你了,一共十贯。又费这许多口舌,一字一文,童叟无欺,嘿嘿,我来算算……”说着竟当真屈手来算。
凌钦霜对此老好生相敬,见说取出一锭银子道:“前辈便请收下。”
老儒瞪他一眼,怒喝道:“你当老子打秋风么?不卖了,不卖了!”拍驴便走。
凌钦霜忙恭敬上前道:“前辈还请留步,晚辈尚有一事相询。”老儒哼了一声。
凌钦霜诚恳道:“晚辈心存忠义,久怀报国之心。奈何朝廷不明,奸道当道,空有此志,也是枉然。但求前辈指点一条明路。”
老儒头也不回,冷笑道:“明路? 但有明路,老子还会卖酒么?”忽转头呵呵笑道:“不过老子确有一法,只不易行,你可要听么?”
凌钦霜喜道:“前辈但请明言。”
那老儒道:“孟子云:‘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臣尚如此,民不亦乎?你可将赵佶、蔡京、蔡攸、童贯、高俅这一班昏君佞臣一骨脑杀得干干净净,你取而代之,登基为帝,天下也便太平了。哈哈哈,我看比赵佶强些,哈哈哈……”
此言太过惊世骇俗,凌钦霜只听得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老儒见他神情,更是仰天大笑,笑声凄惨如鬼,催驴悠悠转过山道。却听笑声中隐隐传来歌声:“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哈哈哈……万世开太平……”
凌钦霜心乱如麻,只自忖度老儒之言,直待歌声终不复闻,方叹了口气,道:“翎儿,走吧。”却见翎儿细齿如贝,泪光迷离,轻轻道:“外公死了,爹爹不要我了,大哥哥若也觉得翎儿是个累赘,就不要再管我了……”越说声音越低。
凌钦霜一呆,怪道:“你说什么?”
翎儿道:“翎儿是个不祥之人……”话未说完,凌钦霜已将她抱起,温言道:“傻丫头,别胡思乱想了。大哥哥若抛下你,还算是人么?”翎儿望着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澄澈双眸之中,却蕴着无限凄清。
是夜抵达岳阳,凌钦霜在城西一家偏僻客栈落脚。店伴送上酒饭,菜肴甚丰。翎儿心绪低落,只吃得几口,便早早睡了。凌钦霜亦无心饮食,安顿好她,心下盘算:“明日便是与会之期,无论对方是谁,必已布下天罗地网,引我入彀。余北冥一击不成,也必不甘心就此罢手。敌暗我明,倒莫如先去城里探探虚实。”入怀摸时,却掏出一张人皮面具,正是当日随方白玉去青楼所戴。他心下一喜,便自戴了,踏月而出,于街巷之间踽踽独行。
夜深人静,万籁萧索,清风拂体,冷月照影。凌钦霜望着青石板上那条长长的黑影,心中不胜惆怅:“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或确愚忠,毕竟孜孜以求,无怨无悔。路虽漫漫,却终归有路,向死而生。而我虽亦有心,路却在何处?”
漫无目的走了一阵,小巷尽头忽地黑影一闪,便即不见。凌钦霜眼疾,认出正是魏雍容,心中一震:“他果然在此。”当即蹑足追去。
魏雍容尽拣僻静处而行,东边墙角一躲,西首屋檐一缩,不时回望,举止诡秘。凌钦霜远远跟随,始终没被发现。遥见他奔到湖边,弯身钻入了一艘小舟之中,当下提气疾行,几个起落,赶到左近,侧耳倾听。
船舱之中,魏雍容低声道:“钟兄,小弟来迟了。不知情况如何?”一人粗声笑道:“魏小哥担心什么,兄弟早已筹划好一切,管教你明日称心如意。来,干了!”
凌钦霜自竹篷隙孔中向下望去,但见一条大汉剌剌而坐,体形极为彪悍,一把落腮胡子遮住半张面目。对面便是魏雍容,举碗一饮而尽,说道:“钟兄大德,没齿难忘,事成之后,定当厚报。”
那大汉笑道:“客气了。令尊大人可好?”
魏雍容道:“承蒙挂怀,家父业已到了城中。”
那大汉哦了一声,魏雍容叹道:“家父本欲北上,只因不耐小弟苦求,方才南来。”
那大汉笑道:“魏小哥果对那位姑娘一往情深,难得啊难得。”
魏雍容叹道:“只恨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还不是因为那厮?明日他定也要来,且教众兄弟多多留心,但见那厮,定要宰了他。”
凌钦霜听到此处,心头一颤,不想魏雍容竟如此痛恨自己。却听那大汉笑道:“那厮不来便罢,但敢踏入城中半步,管教他有来无回!”转口又道:“只那锦衣公子行踪诡秘,连日来更无半点音讯,若要救你那小情人,尚须一番周折。”
魏雍容笑道:“家父坐镇,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那大汉笑道:“说得是,说得是!”
二人对饮几杯,魏雍容道:“对了,日前凿船之人可曾抓到?”
那大汉重重拍案,哼道:“是谁干的也不知道,又怎么去抓?若然赵大财主派人问起,老子可该怎么交代?哼哼,敢在太岁碎头上动土,但教我查了出来,必把他剁成板刀面,丢到湖里喂鱼!”骂了一阵,复又推杯换盏起来。
凌钦霜担心翎儿,不敢久耽,见再探不得什么消息,当下转回客店。见她熟睡依旧,方自回房,心道:“看来掳走婉儿的果真另有其人,那么当日魏雍容之言,便是如那黑衣人所说,乃是有意气我了。”想到这里,不禁欣喜,但思及婉晴这些日子必定受苦无算,又觉心痛。但知城中危机四伏,明日大战难免,当欲强定心神,以养气力,奈何心摇神驰,却如何定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