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怎……怎会……”苏沉一时有些语无伦次,脑子也是一片乱。
他怎么会知道?难道他是神童?百日便能听懂人话,还能记到今日?!
皇帝见他表情错乱,微微勾起了唇角,却不打算解释,只是声音发狠道:“你这不是记得么?这回便算了,下回再如此遮掩隐瞒,朕决不轻饶。”
“……是。”
苏沉经过最初的慌乱,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细想之下,他说这句话时,也并不只有刚刚满百日的李致在场,五岁的淳王殿下也在,而且,当初他这句话就是对淳王殿下说的。
淳王殿下在长清宫长大,李致也是,或许是他幼时将这件事告诉了李致。
那样就不奇怪了。
小皇帝跟他装神弄鬼呢。
苏沉心里有了底,便又从容吹起牛来。
吹自己在潜邸习武,样样都是如何如何出类拔萃,文也是第一,武也是第一,骑马射箭,上天下水,没有一样难倒他的事。
这话半真掺着半假,就是用来试探的。别的,他确实样样第一,但这水嘛,恐怕是至今也没学会。
边说,苏沉边看了一眼小皇帝,对方没有露出异色。
非但没有质疑,他听着苏沉添油加醋的吹牛,那张仿佛玉面阎王似得脸上居然难得露出些平和笑意来。
苏沉一时有些恍惚。
或许是因为同母同胞,李致与太子殿下的五官本就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平日里他表情冷冽如霜,眼角小痣又艳丽逼人,与太子殿下那清风朗月和颜悦色的感觉相去甚远。
可只要他收起那坏脾气的脸,苏沉便禁不住错以为:此时此刻,坐在自己跟前的,就是那个人吧。
苏沉还没记起太子李政成年之后的容貌,如果仅凭想象,除却那一点小痣,大约也就是眼前这个人的模样。
如果坐上皇位的人真是那个人,这一世,该是何等的君臣相得,肝胆相照啊。
皇帝听他声音忽然停了,漆黑眼珠一转,迎上他微微凝滞目光后,便立刻察觉到他的出神。
皇帝心思敏锐,怎读不懂苏沉这样的视线意味着什么?
当即他眼中那丝平和笑意便彻底不见,一团黑气自眉间窜起:“看够了没?”
?干嘛突然那么凶?苏沉不解。
那个人极少动怒,即便动怒,也鲜少形于色,他绝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苏沉眨眨眼回了神:“陛下何故动气?为君者,心境稳定平和些没有坏处。”
不料此话一出,皇帝眼神更加阴毒:“还轮不到你来教朕怎么当皇帝。”
这皇帝性子好生乖张,聊的好好的,突然就翻脸不认人了。苏沉哑口无言,心中失望,移开了目光。
僵持之际,殿外有宫人来报,边关有快马急件进城。
苏沉于是顺势告退。
苏沉虽安插在翰林院,却并没人给他安排别的差使,摆明就是叫他好好做“天子近臣”的。
离开紫宸殿,苏沉便准备出宫回府,顺便去看看那个在府中思过的倒霉小王爷。
淳王府本就家仆不多,自打上回受了罚,便更显得冷清。
苏沉没走正门,翻了淳王卧房的窗,见床帐子拉着,便知道淳王八成被关的烦闷,索性白日也待在拔步床里头昏昏大睡。
苏沉挑了床帐子:“傻瓜,又没有人守着,当真打算这么闭门思过三个月?”
床上的人一骨碌坐了起来,眼里还是熟悉的异光:“苏沉!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我路上买了两张梅肉烧饼,花的你的银钱。喏,别说我没分你。还有,剩下的银子也还你。”苏沉从怀里取出钱袋子和包着烧饼的油纸来,刚递出去便发现淳王在掉眼泪,“你哭什么?”
淳王坐着嚎啕:“呜呜——本王还以为再见你不着了!”
苏沉了然。先前那小皇帝下令将他押送回封地思过,八成连个期限也没给,等同于无召不得回了。
“这不没事了嘛。”苏沉笑着将肉饼又朝他送了一下,“喏。”
将淳王留在长安这件事,苏沉还是挺感激小皇帝的。
二十年过去,一切都变了,淳王却还是和从前的六殿下一模一样,天真,率直,实在难得……
想想,偌大的长安城若是连这人也没了,独自守着二十年前记忆的自己,又该有多孤独啊。
两人排排坐在床沿,弓着身子吃饼,淳王有些好奇地看着苏沉,问:“陛下没有为难你吧?”
“还行,送我去天牢转了一圈。”苏沉咬了一口饼道。
“天牢?!陛下打你下天牢?!”淳王大惊失色。
有这么意外吗……苏沉莫名想笑:“做做样子的,上午进去下午就出来了。”
淳王这才松了口气。
“哦对了,说到这个,我在天牢里遇到了个人。叫虞照青。”
淳王也咬了一口饼,含糊不清道:“虞大人?那是废帝当年的老师啊。”
“嗯,我现在知道了。”
淳王面露关切神色:“他也在天牢里关押许久了,他还好吗?”
苏沉道:“听说日前已回府了,陛下让他继续做监军,戴罪立功,休养好身体便启程。”
“真的?!”淳王满脸高兴,“既然陛下从轻发落虞大人,那……那……”
苏沉知道他想问什么,摇了摇头,并道:“王爷,废帝那件事,您还是不要再插手了。兄弟阋墙,同室操戈,也都是那同母同胞的两位自己的事。”
淳王也该得了教训,吃一堑长一智,垂头丧气道:“唉,本王无权无势,如今又被勒令在府中思过,还能做什么呢……倒是后怕……还险些将你拖累了。”
“……”苏沉一时没法接这话,说没拖累吧,肯定是有,但说拖累了什么?算算自己好像也没少一块肉。
于是思来想去,他厚着脸皮半开玩笑地回了一句:“知道就好!”
淳王默默点头,静了许久,才道,“有时,本王想……如果大哥还在就好了……”
苏沉:“……”
可不是吗。君王不就该如此睿智而仁善,能掌大局而不拘小节吗?
如果那个人还在,他们几个年少的皇子如今都不过是闲散王爷,哪里会到兄弟阋墙的那一步呢?
他们或许还能像那年篝火前吃栗子糕那般,笑得干净纯粹。
苏沉很快打消了没用的想象:“话说回来,从虞大人口中,我听说两年前我去了洛城。那是个什么地方?”
“洛城?本王听说那里山水极美。城郊大大小小湖泊有二十四个,人称湖城呢。”
“……”苏沉摸着下巴,心想这地方听上去倒确实是个隐居的好去处。
辞官云游,泛舟湖上,自己在失忆之前还真是个挺会享受日子的人……
“我想去一趟洛城。虞照青说我两年前临别时说要去那,我想去看看,搞不好能弄明白自己怎么失忆的。”
“可,如今陛下允你出城了么?”淳王傻傻问。
“事在人为嘛。”苏沉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