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颜走出拱门之时,恰遇见从内门道进来的东阳夫人。
她依旧是眸光悠远的模样,只是清瘦了许多,面色苍白,一身素服,整个人看起来更如不食人间烟火般。
冉颜冲她微微欠身。
东阳夫人颌首,由侍婢搀着向她走过来。
“大伯母请厅内坐吧。”冉颜道。
东阳夫人看向庭院中的凉亭,声音有些虚弱,“屋里有些闷,去亭中坐坐吧。”
才至傍晚,午间的余热还在,其实外面比屋里更加闷,但既然客人已经择了去处,冉颜便也就随着她去了。
两人在凉亭里的席上跪坐下来,冉颜便问道,“瞧着大伯母气色不大好,可是病了?”
倘若不是东阳夫人可能对冉颜有威胁,其实冉颜对其也无多少恶感,甚至某些时候还会冒出非常恶劣的想法,如果不是东阳夫人谋杀了萧颂的前两位夫人,萧颂如今也不会是她的夫君。不知道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冉颜越来越觉得,这世上再没别人比得上他。
“是病了一些时日,且我自觉时日不多,所以才会在孝期出来见你这一趟。”东阳夫人的语气像是在说饭后喝什么茶,如此轻飘。
“我观大伯母气色,尚未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冉颜道。
侍婢上了茶,东阳夫人不紧不慢的端起来抿了一口,才道,“有些病,并非良药可医。”
冉颜顿了一下,挥手令亭边的侍婢退下。
东阳夫人放下茶盏,盯着从外面花圃伸进亭子里的一朵红色木芙蓉,似有些出神。片刻才再次开口道,“我自知事情已经败露,小九从前不对我下手,不过是怕打草惊蛇令我身后那个人对他有所猜疑,如今他既已得知我与那人决裂,势必报复。”
萧颂的确是那样的人,而且他报复的手段每每狠绝,不给敌手留丝毫余地。倘若他恨上一个人,绝不会一刀抹了那人脖子,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到将其毁灭连渣滓都不剩。
“小九做事的手段,旁人不知,我却领教过几次。”东阳夫人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从袖中掏出一封薄薄的信放在几上,“我来,只想同你做个交易,这是李泰勾结地方官员、有谋反之意的信函,你拿去,条件是换我儿性命。”
萧颂报复起来,很难说会不会顾忌兄弟情义。
冉颜盯着她,淡淡的道,“我为何要接下这烫手山芋?李泰谋不谋反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是。”东阳夫人目光微垂,白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信函的边角,轻声道,“可我知道,李泰抓了桑随远。”
冉颜心中一跳,分明看见东阳夫人唇角有一抹浅笑一闪而过,她抬起头来,秋水清浅的眼眸望着冉颜,“这个交易如何?一命换一命,我知道,你有本事说服小九。”
“是你自己服的雷公藤?”冉颜陡然明白过来,谁又有本事在这样精明的女人身上施毒?只有她自己吧。
端阳夫人端起杯子,正要喝水的动作顿了一下,“不错。李泰以为用宗主之位便能诱使萧十一杀了我,可他不知道,萧十一根本不堪一击。”
从联手这一段时间,东阳夫人其实也看出李泰这个人并没有识人善用之能,这在争储位的道路上是个致命的缺点。
东阳夫人继续服毒,一是为了争取时间,萧颂身负皇命正在去江南道的途中,肩负重责不说,他本身便是一个很谨慎的人,如果知道她重病不愈的消息,多半不会急着下手报复,而是会暂时观望形势;二是为了麻痹李泰,李泰在萧府里有安插眼线,她暗中控制萧十一,依旧装作被其下毒的样子,偷偷出兰陵。
其实她已经到长安有些时日了,只是等着这个合适的时机。
冉颜自也是能想到这一层,可是她不明白,东阳夫人既然有能力瞒住李泰,有能力控制萧十一,还能够得知李泰的动向,又怎么会惧怕萧颂的报复,急忙赶过来做这个交易?
东阳夫人自是能看出冉颜的疑惑,垂下眼帘,似乎在思虑什么。
冉颜抬眼间却意外瞧见亭外的小径上,一袭素衣的萧铉之长身玉立,不知何时站在了芙蓉丛中。木芙蓉不过一米高,将他修长的腿掩埋了一半有余,他气息不匀,面上带着莹亮的汗水,似是匆匆赶来。
有侍婢随后追过来,似乎是看见冉颜的目光,便并未出声。
这发生的一切,也不过是冉颜目光微转间,东阳夫人垂着眼,并未发现,只是用她那一贯平淡的语调道,“我放弃,不过是忽然发现,我所谋的一切,并不是十郎想得到的东西。”
晚风轻轻拂过木芙蓉花丛,院子里一片静谧。
冉颜看见萧铉之呆呆立在那里,便知晓东阳夫人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他也听见了。
东阳夫人亦发现了冉颜的动作,便顺着她的目光回头,淡淡的看了萧铉之一眼,转过头对冉颜道,“侄媳妇是否要同我做这桩交易?”
“好。”冉颜痛快的答应。既然萧铉之不知实情,实在没有必要承受萧颂的怒火,况且现在她也需要这份信函从李泰手里换取桑辰。
纵然这样,可能会遭致李泰针对萧府,但这也是不得已之计。
东阳夫人肯来同冉颜做交易,也是看准了冉颜的性子,倘若冉颜是那种出尔反尔的小人,她可能就会另寻别路了。
“那么,请侄媳妇发誓吧。”东阳夫人道。
冉颜实在有些对这个女人刮目相看了,被自己儿子发现真相,竟然依旧如此坦然,于是便竖起手,道,“我冉颜,今日对天发誓,倘若不遵守与大伯母之间约定,死后永不得超生。”
“如此便好。”东阳夫人微微抬手,贴身侍婢立刻扶着她起身。
冉颜亦起身相送。
待东阳夫人走到凉亭前的阶梯上,萧铉之才反应过来,唤了一声,“母亲。”
“你怎么来了。”东阳夫人驻足。
冉颜离得近,能看见她抓着侍婢胳膊的手微微一紧,额上瞬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许是毒性发作,但在转而看她面上,却还是那副山高水远的清寡。
萧铉之不喜争斗,性子孤僻,却不笨,自出了春来之事,他百思不得其解,春来会为了维护谁而不惜一切?只有唯一的解释,便是他的母亲。
这些日子以来,萧铉之一直在暗暗注意东阳夫人的动向。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母亲是个淡薄世事之人,淡薄到十分的寡情,然而看见她用雷霆手段将萧十一压制的不得动弹时,他偷偷跟到长安来,只是想问问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然而,从听见的只言片语中,已经隐隐能猜测到事情的大致轮廓。
这个一向寡情的母亲,做这一切事情,竟然只是为了他!
“母亲……”忽然间颠覆以往的认知,让萧铉之不知该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她。
“从今以后,你便当做没有我这个母亲罢!”东阳夫人道。
语罢,看也不看满脸震惊的萧铉之,径直与他擦肩而过。
萧铉之愣了一下,匆匆朝冉颜施礼,转身追上东阳夫人。
冉颜没有闲情逸致去管他们母子的事情,将信展开来看了一眼。她不认识真假,但刘青松应该认识。
冉颜想着,便与晚绿疾步回到药房。
“回来了?何事?”刘青松见冉颜进屋,蹭的蹿了起来,
冉颜将手里的信递给他,“你看这章是真是假?”
刘青松接了过来,连忙展开。因着冉颜只说了章子,他第一眼便将注意力放到了文末的红色印章上,仔细看了便刻,道,“的确是魏王的章……”
刘青松顺便浏览了一遍信中内容,嘴巴张的能塞下一个鸭蛋,半晌才道,“东阳夫人送这个来了?她有什么企图?”
冉颜将信函给歌蓝看,顺便将方才的事情仔细同他们说了。
“为了十郎?”刘青松沉吟了片刻道,“其实也有这个可能,东阳夫人虽然看起来很寡情,这也与她的经历有关。据说炀帝给萧琮指婚时,杨氏宗族中少有合适的未婚女子。而东阳夫人的出身并不算高贵,原本已经有了个青梅竹马的郎君,传说已经是下了聘礼准备娶东阳夫人过门,但后来炀帝派人去劝说那人退婚,却遭到了拒绝,结果触怒炀帝,被绞死。
东阳夫人与萧琮之间似乎也没有什么感情,而且小道消息,他们只在新婚初夜的时候有过夫妻之事。”
这件事情能传出来也不奇怪,冉颜便亲身经历过,唐朝的洞房里是有侍婢全程陪伴的,像他们倘若不愿意,还能想办法把人赶出去,但萧琮和东阳夫人是赐婚,想不圆房都不成。
然而只有这一次,东阳夫人就有了身孕,她也许根本不想怀上别人的孩子吧!因而萧铉之的诞生,让她措手不及。不愿意接受,但这又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因此只能冷淡置之。
“不管东阳夫人怎样介怀,那始终是她儿子,我想她应该是真的关心萧铉之。”刘青松道。
歌蓝因不了解东阳夫人,因而一直不曾发表意见。
屋内一阵沉默。都在等暗卫回来,也都在想,倘若桑辰真的被李泰绑去,能否用这封信换,这究竟是不是东阳夫人趁机设下的圈套。
“我们不能进宫禀报圣上吗?”晚绿瞪着那封勒索信。
“不能。”歌蓝缓缓道,“这信上根本不能表明匪徒是何人,即便找了圣上,最终也还是交到刑部或府衙手里,恐怕桑先生性命堪忧,而且匪徒指明针对夫人,倘若外人知道了,少不了要将以前桑先生曾求娶夫人的事情摆出来,到时候娘子管还是不管此事?”
桑辰求娶冉颜也不是多久远的事情,也不过半年,倘若真的摆到明面上,冉颜还伸手管的话,那是往萧颂脸上掴耳光。
此事,不能借助外力。
“糟了!”冉颜蓦地一惊,发现自己已然中了东阳夫人的圈套。
东阳夫人不会放心留着萧颂在世上,所以她这次来侯府可能并没有掩人耳目,李泰倘若知道这东西已经到了侯府,势必要对付萧颂和她,而且必须要快,不给萧颂任何反击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