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朱先钎一直昏睡到中午时分,才被小妹朱先颜忍不住唤醒,一番洗漱后,匆匆吃了点饭就去了大宗正的书房。
寒冷的冬日里,午后的阳光照的书房里暖洋洋的,一如五年前第一次到大宗正的书房。
这次不再是朱先钎动手,小妹顶替了来福的活计,熟门熟路的整理好茶具,用松果点上一个小小的炉子,然后泡上山泉水,放入福建的大红袍,水沸之后,用竹夹烫好茶杯,洗好茶叶,再次将水煮沸,小心的将茶水摆在端坐的两位面前,紧接着嘱咐三爷爷少抽点雪茄,然后抽身出门,悄无声息的带上门而去。
大宗正看小妹出门,自顾自的点上一支雪茄,然后示意朱先钎自便。
朱先钎也不客气,熟门熟路的剪好雪茄,擦着一根火柴,烤了烤雪茄,然后点燃,深深的吸了一口,顿时觉得生活真美好。
两个男人都是懒洋洋的缩在官帽椅上,大宗正是年纪大了,昨晚操持一场宴会,尽管都是宫里和下人们主办,不过作为主家,请什么人、什么人去请,前前后后有什么环节都要大宗正一一敲定。
朱先钎是真的累了,近一年的连番作战,到最后还重伤一场,回来后先是在码头上被一番刁难,然后又是连番饮酒,尽管是黄酒,低度比不上海州的白酒,不过要是喝高了,同样很难受。
在缈缈升起青烟中,大宗正咳嗽了几声,把雪茄头剪掉,小心的放入烟灰缸。然后坐起身来,细细品了品大红袍,将杯中残茶倒出,制止了朱先钎再次倒茶的举动,然后问向朱先钎:“远洋,你可知道我这书屋名字由来”?
“三味书屋,所谓三味,想来必是读经味如稻梁,读史书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醢”。
“此言差矣,当然不是这样”,大宗正笑着摇头说道,“吾之三味,实乃年轻时一路高升的春风得意滋味,中年时舰毁人废的千夫所指滋味,老年时平平淡淡的人情冷暖滋味”。
“你还年轻,感受不到这世间百味,只有到了我这个年龄,看淡了看开了,反倒是能得意洋洋的自称三味主人”。
“人么,不能因一时一事一地之失,就动摇自己的本心。还是要多向前看,看看当下,看看将来。如果当下事不可为,倒不如避避风头,如果事在人为,年轻吗,到是可以搏一搏。如果将来大有可为,说不得现在要忍辱负重,徐徐图之。老夫就是当年受不了战舰沉没的鸟气,早早就退役了,如果当时忍住一时之气,现在皇家在海兵话语权也不会这么低”,大宗正声音低沉下来。
朱先钎刚要回话,大宗正摆了摆手,继续自顾自的说道:“别看我是大宗正,如果朝廷的官员敬重皇室,这个大宗正还有点作用,可是现在大明境内正在时兴什么君主立宪制,鼓吹皇帝无为而治,让朝廷诸卿放手施政,让参议院老爷用心监督,我这大宗正就是个皇室摆设。按照参议院里面的说法,国事艰难,皇室是该再压缩压缩用度了”。
“现在皇室身份有时候不是荣耀,反倒是个枷锁,按照远洋的战绩,在朝鲜战场上就应当连续晋升,还不是因为宗室身份被压下来。连远洋你前面来信说,想调离海州分舰队,老夫也是到处去求人无果,什么大战当前,正是用人之时,什么宗室见危险就想调回,这让平民子弟出身的这么想,又没说当时就调回,只不过想战后换个环境,多些历练,还不是海军都督府里没人卖我这个薄面”。
“所以说,干什么都要有实力在手,没有实力,没有人望,说什么皇家尊崇,世间之人还不是敬重洪武皇帝驱除鞑虏,光复我汉家衣冠,感恩安宗皇帝力挽狂澜,给汉人留下血脉容身之地,可惜寻常人就是这样,时间久了,这恩情也慢慢淡了,除非”,大宗正顿了顿,接着说道:“除非有天灾人祸、生死存亡之时需要皇家出面安抚人心”。
“这一次朝鲜战役失败,对于大明来说是个破天荒丢脸的事,朝野震动,经济一落千丈,多少人失业生活无着落。对于皇族来说,反倒是个契机,越是人心惶惶,越需要皇族出面来安抚”。
说了好一阵子话,大宗正停下来,朱先钎赶紧给他又续上茶水,大宗正看了看杯中橙黄明亮的汤色,抱着茶杯,开始细细品着茶味。
朱先钎看到大宗正不再说话,苦笑着接上话:“三爷爷说的这些话,侄孙还有点闹不明白,侄孙只知道,如果没有皇家的恩典,小子现在还不知道在哪条舰上飘着,没准此次战败,小子也有可能与舰同沉。皇家给了小子这么多荣耀,作为海兵一员,只能用努力杀敌作为回报”。
“尤其是这次战败归来,三爷爷用这么大的阵仗来迎接侄孙,让侄孙心中有愧啊”,朱先钎感慨道。
“这有什么,这本该你应得的,朝廷给不了你,皇室给你,尤其昨晚宴会,老夫可是跑了趟宫里才请来的御厨,就连食材都是宫里一并带过来的。要不是陛下首肯,怎么会同意”?大宗正笑着说道,“要谢就感谢陛下吧,吾家终于出了个千里驹”。
听到此,朱先钎不禁又想起隆胜帝微胖的身材,乌黑发亮的大胡子,笑眯眯接人待物的态度,看自己犹如看到自家子侄有出息一样的欣慰。
想必这次大明战败,压力最大可能就是皇帝陛下了。按照现如今大明官僚的做派,这打了胜仗,必然是朝廷诸公指挥若定,各色官员配合得当,和皇帝没什么关系,要是战败了,第一责任人就是大明第一人——皇帝陛下了。
朱先钎站起身来,毕恭毕敬的向着东边施礼,感谢陛下关爱,然后又诚心诚意的向大宗正致谢,坐下来之后,接着说道:“侄孙自认为所作所为从没有给皇室丢脸,至于朝廷的晋升与否,与小子又何干,只要有地方钻研技艺,不怕用不上”
“远洋啊,你这么想就不对了,这世间不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大明这么大,最不缺的就是人才,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在合适的位置上干合适的事情。这人哪,要是用不到地方,只能抑郁一辈子,你天生就是干海兵的料,还是在海上更适合你”,大宗正回道。
“可惜现在大明水师凋零,海上都没什么拿的出手的战舰,说不得最近要委屈你在岸上待上一阵子了”。
“侄孙明白,昨日里在座的各位前辈长者,话里话外都是这个道理,请三爷爷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