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今天来找我什么事?”,沈韶拿起一颗白枇杷准备剥皮,被恩竹接了过去,微笑着示意他来给沈韶剥,让她专心和沈千山聊天。
沈千山手上抠着过于薄和滑的果皮,嘀咕着“我没事就不能来看看自家孩子吗?”
恩竹把一块果肉喂进有些不好意思的沈韶嘴里,她一边吃一边说道:“只是来看我的话,应该会带着妈妈一起吧?单独过来肯定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而且还有一定危险性。”
沈千山扬起一个复杂的笑容,又自豪又心虚,恩竹心说看来之前没少被老婆骂。
“又要我给你打白工呢?又是吃力不讨好的那种?”,沈韶面露难色,“我最近要花心思锻炼准备谛听的体测,最好别占用我太多时间哦。”
恩竹放下了手里的水果,起身准备回避。
“你坐下。”,沈千山幽幽地喊住了军官,“跟你也有关系。”
上校眨了眨眼,疑惑地指着自己:“啊?我吗?”
沈父点了点头:“这件事和西北的勤哲子爵,以及雷斯亚尔钦有关。”
两人一愣,同时问道:“是西北边境瘟疫的事情吗?”
“正是。”,沈中堂半天没剥皮成功,他一向不擅长处理食物,沈韶看不下去,一把夺过来替老爹剥枇杷,一脸【还没到坐轮椅的年纪就要子女伺候了】的嘲笑表情。
恩竹递给沈父一颗刚剥好的枇杷,却被对方一脸嫌弃地拒绝,只听他继续说道:“勤哲子爵能力不足,疏于管理,这次瘟疫他也没当回事,长公主十分担忧,怕瘟疫会沿着物流和人流等渠道从边境深入谕洲,但是瘟疫发生在勤哲子爵的封地,在没有发展到十分严重的状况之前,中央也不好直接插手贵族的法定行政权。”
“所以,长公主希望有人可以去秘密调查瘟疫的源头,及时控制住疫情?”,沈韶把手里剥好的枇杷递给沈千山,沈千山微笑着接了过来吃掉,似乎这颗尤其甜美非常。
沈千山点了点头:“没错,这个任务将通过谛听下达给你,然后考虑到你和恩竹的婚……某种法律上的关系,外加他正好是雷斯亚尔钦的行政长官,会让你们两个一起合作调查。”
沈韶眯起了眼睛:“既然是谛听本来就要给我的任务,你却还是专门跑来找我,果然是有别的需要我做的事情吧?”
“韶韶,你还记得我们沈家在做什么吗?”,沈千山眼里闪过一丝凛冽,“我不管你调查到了什么,我希望你都能牢牢地记住自己的使命。”
沈韶立刻明白了沈千山的用意:“知道了,交给我吧。”
沈中堂擦了擦手,将手环点开:“我这里有一些西北政治局势的资料,还有一些勤哲子爵的家族关系图,外加他们一家以及勤哲城和周边国家的关系,这些是谛听的瘟疫任务不会给你提供的【无关】材料,你在做任务的时候尤其要仔细注意。”
沈韶用手环接收了数据包,表示自己心里有数,一定会处理好这次任务,精心准备汇报。
恩竹还坐在一旁心碎,他难过地看着手里没人要的枇杷果肉,脑子里难过地回响着沈千山的用词“某种法律上的关系”,没注意到两人都在等他表态。
沈韶用肘尖顶了一下对方的胳膊,示意他说点什么。
“哦哦哦,沈伯伯您放心,我肯定全力配合沈韶调查,我也一定会保护好她,支持她的一切合理行为。”,上校赶紧反应了过来,郑重其事地许诺。
沈千山叹了一口气,从军官手心里拿起枇杷果肉,十分勉强地吃了一个。
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吃到了烂果子一般。
沈韶心说也没必要这么明显地区别对待吧……说老实话,恩竹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好了,你就有这么讨厌他?
军官犹疑地吃了一块手里的枇杷肉,心说这也没坏啊,还挺甜的呢。
沈韶从他手里拿走剩下的一颗剥好去核的枇杷,一口整个吃掉,眼见着恩竹脸上放晴。
沈千山站起身来,表示自己只是来和沈韶说一下这件事,他该走了。
“沈伯伯慢走,欢迎您和伯母以后常来。”,上校毕恭毕敬地将沈千山送到恩宅大门口,一路上沈父抱怨说只是一个四等勋爵的家里,居然净是些高官或高级贵族府上才会布置的名花贵木珍鲤,虽然他知道恩竹是花合法的钱购买,或者是由恩喜儿花合法的钱购买后又合法地通过亲子关系赠送,但是观感令人不爽。
沈韶眼神示意军官别放在心上,这只是沈千山的老毛病,合法就行,她实在是怕这个一根筋的家伙连夜铲除花草树木,让那几棵才刚挪过的老松吃不消以至于枉死。
“对了。”,沈千山上车之前突然停顿了一下,“韶韶,今天晚上来农庄吧,你妈妈已经从你姨婆那边探望完回来了,说今晚一家人一起吃饭。”
沈韶点头说没问题,随后指向一旁尴尬的恩竹:“那他……”
沈中堂转过身去,坐入漆黑的车里:“白枇杷不错,你妈妈应该会喜欢,带一些来吧。”
随后侍卫关上车门,公务轿车一溜烟地没了影。
“沈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恩竹没看到沈千山背过去的表情,刚才那句话听称呼应该也不是对着他说的,“我只听懂了让你带枇杷,那我是能去还是不能去?”
沈韶笑着轻拍了一下他的脑壳:“别扭的老头意思是让你也来啦!这么笨呢!”
……
一辆白色的越野车行驶在一片近200亩的农庄道路上,道路两侧是一望无际的农田或花田,时不时能听到一些牛或猪的动静,还有一队队的鸭子正趁落日前回到自己的禽舍里。
“到咯!”,沈韶从越野车上跳下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还好上校及时冲过来扶住她。
“你今天训练了一整个白天,还敢这么狂呢?”,恩竹忍不住看着沈韶轻笑。
沈韶顺了顺心口,刚刚下车突然腿软给她吓了一跳:“我都忘了……我现在手软脚软,明天早上可能需要你把早餐送到我房间里来了。”
“好的沈小姐,包在我身上。”,军官微笑着鞠了个躬。
恩竹绕到车后备箱,大包小包地拎上了一堆礼物,和沈韶一起走进眼前的一座占地面积超过一千余平的四层独栋建筑物里。。
“荷锄农庄?”,上校看着大门上的匾额,心说慎博郡主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
“韶韶来啦?”,慎博郡主穿着一身简朴的常服,正往大厅中央的餐桌上端菜,“恩上校,欢迎来荷锄农庄……怎么带这么多东西?哎呀,只是吃个便饭而已!”
沈韶耸了耸肩,回应着母亲怪罪的眼神:“不能怪我哦,劝过了的,偏不听。”
“伯、伯母好。”,军官一下子没认出来面前这个随处可见的中年妇女是慎博郡主,上次见面是在沈府归宁礼的时候,当时沈母穿着端庄华贵的全套礼服,妆容和首饰都精致非常,和眼前这个不施粉黛的朴素农妇完全就是判若两人。
“这孩子,刚才是没认出来吧?”,慎博郡主见对方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不禁哑然失笑,“在这儿穿礼服的话,怕是刚走出门就要被稗草和苍耳绊得摔个狗啃泥了。”
军官赶紧鞠躬道歉,意识到自己刚才那样打量着看实在是失礼。
“别拘礼了,不然我搞这个农庄还有什么意义?”,沈母摆了摆手让军官随意坐,“上次是有别的客人在,今天我那几个一起住在这儿的小姐妹都趁周末回家去了,今天晚上我也让工人都别来打扰,没有外人在,恩上校你就放松些,当作是在自己家吧。”
沈韶从一旁的卫生间探出头来,喊恩竹去洗手,自己走进厨房里给母亲帮忙,把在里面添乱的沈中堂赶了出去,让他哪凉快哪呆着去,别糟蹋粮食。
被驱逐的沈千山一脸委屈地走进厅里,正好碰上了刚洗好手出来,手足无措的恩竹。
“沈伯伯好……”,军官半张着嘴看着沈千山,那个一丝不苟的、每次见到都不是正装就是礼服模样的沈中堂,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大叔,甚至穿着带蕾丝花边的围裙。
“啧。”,沈父发出了不爽的声音,“看什么看?没礼貌的毛小子,我让你带的枇杷呢?”
上校连忙把一个放在地上的箱子打开,表示自己这就去洗一盘。
恩竹进入厨房讨要一个果盘,慎博郡主一听就举着锅铲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吼道:“沈千山你几岁的人了?!连基础的礼节都不知道?哪有让客人做事的道理?!你给我来洗!”
恩竹被这一嗓子吓得一抖,却见沈父一脸得意地接过恩竹手里的一袋枇杷,喜滋滋地再次进入厨房,如愿以偿有了理由继续和母女二人黏在一起。
军官心说天底下成大事的男人莫非都惧内?不过沈大人您这个操作未免也太别扭了吧,就不能直说想和老婆孩子呆在一起吗?非要挨一句骂?
恩竹坐在厅里的沙发上,看着不远处厨房里忙碌的三人,沈韶正在给汤试味,沈母正在炒一道菜,沈父拿着枇杷检查洗干净没有,还剥了一个喂给沈母问她甜不甜,反被对方嘲笑说他脸上的老人斑都快赶上枇杷了,沈韶听到这话笑得汤都撒了,一家子其乐融融。
“真好啊。”,军官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羡慕的表情。
恩喜儿不会做饭,而且恩竹十岁就离开家乡去了军校,和母亲多少有点情感上的生疏和相处上的不自在,更多的只是尊敬和想要保护她的想法;树醒风将母子二人“赶出”株树塔后,又是二十多年不见人影,恩竹对他的感情以恨为主,又复杂地夹带着其他内容。
他们一家人从未有过这样的温馨时刻。
而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周都在这里上演,在沈韶工作之前,或许甚至是每天。
恩竹的胸膛里泛起一阵酸楚,他感到百爪挠心、如坐针毡、麦芒在背,他羡慕、嫉妒、恐惧、自卑,他想逃跑、又想加入,他被这刺眼的阳光温暖着,同时又被狠狠地晒伤。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起之前的事情:沈千山坐在马路对面的车上,恶狠狠地瞪他,并且让侍卫用枪抵着他的脑袋;沈千山在沈韶之前居住的公寓,拿着水果刀冲过来说要把他给杀了;沈千山否认他和沈韶的婚姻关系,并嫌弃地拒绝他剥的水果,以及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那厌恶得像是在看虫豸的眼神……
恩竹将双手撑在膝盖上,脑袋埋入了肩膀和胸口之间,他现在完全能理解为什么沈千山不喜欢自己,尽管他已经努力把自己的心伪装成完整的模样,用上全身的力气和所有的感情去爱沈韶,但如此用蜜糖泡着养大的宝贝女儿,怎么能嫁给一个野地里长出来的苦瓜呢?
“你个小猪呆坐着想什么呢?吃饭啦!”
沈韶一拍上校的肩膀,微笑着看向他抬起来的无措的脸。
“哦哦……”,恩竹犹豫地站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跟着沈韶坐到了圆桌上,像是做贼一般打量着桌上的饭菜。
“这孩子是怎么了?是不合胃口吗?”,慎博郡主见对方迟迟不动筷,疑惑地问道。
恩竹慌张地抬起眼来,连连摆手:“不不不,只是……”
他想离开这里,让沈韶一家人自在地团聚,而不是被他这个外人打扰。
“那就快吃吧。”,沈母温柔地笑道,“添一双筷子的事儿,不要想太多了,韶韶她那几个小姑娘家的朋友个个嘴馋得很,以前还读书的时候周末经常来我这儿蹭饭,我都习惯了!现在都长大了,不怎么来了,就我们三个人吃,我还觉得没以前热闹了呢!空有一副好手艺,怕浪费都不敢做一大桌子菜,韶韶说你很能吃,一个人顶仨,可把我乐坏了。”
恩竹一听这话,眼里充满了感激的神情。
沈母催促恩竹赶快尝尝她新学的一道炖蹄膀,说是东南水乡的做法。
上校听话地扯下一块尝味道。
浓油赤酱,咸香的同时带微微的甜口,蹄膀肥瘦适当,软糯无比,入口即化。
是家乡的味道,也是“母亲”的味道,是他想象中“妈妈做的饭”的味道。
恩竹的眼泪突然决堤,顺着脸颊流进了嘴里,他连忙抬起碗往嘴里扒饭,遮住自己的脸。
“快给人拿张纸。”,沈母让沈韶给恩竹递纸巾,一脸担忧地摇了摇头,“这大小伙子的,怎么说哭就哭了呢?是不是我做的味道不对?”
军官用力地摇头,嘴里塞满了米饭,努力稳住声带,含含糊糊地说很正宗,很好吃。
“异乡人在王城生活,总是不容易的。”,沈母叹了一口气,“韶韶说你十岁就一个人过来了,那么小,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年纪,也不知道你父母怎么舍得的……”
恩竹咽下混着苦涩泪水的米饭,把情绪强行憋了回去,放下遮住脸的碗,换上微笑:“多谢伯母关怀,其实还好,军校有吃有喝的,而且我是男的嘛,这不算什么。”
“男人也是人,你和韶韶这个年纪的,在我眼里都是孩子。”,沈母让他把碗递过来,又给他添了一碗饭,“吃这么香,让人动力满满,以后不要拘束,每周都来伯母这儿吃饭吧。”
军官愣了一愣,用询问的眼神看向默不作声的沈千山。
沈千山的眼神慌张地躲开了。
沈韶的嘴角勾起坏笑,她意料到了一阵劈头盖脸的骂。
“哦?”,沈母的眉毛挑了一下,“我就说是怎么回事呢,果然是因为你!”
沈千山连忙埋头扒饭,还发出【好吃、真好吃】的声音。
“你给我停筷,不准吃了。”,沈母脸颊肌肉抽搐了几下,“老实给我交代,是不是给人甩脸子了?是不是又拿你那一套幼儿园水平的善恶观欺负这孩子了?”
沈父一脸无辜,表示自己并非如此:“我没有,真没有,不信你问他!”
恩竹心领神会,连忙摇头摆手说没有。
沈母啪地将筷子拍在桌上:“停筷!”
上校吓得也跟着放下了筷子。
“没说你,你继续吃。”,沈母微笑着看向恩竹,然后一秒变脸恼火地转头瞪着沈千山:“我说过多少次了,不管人父母是做什么的,跟孩子有什么关系?上次电影节的事情我听说了之后,也严厉批评了韶韶,我说东碣公夫妇再无恶不作,他们的孩子也是无辜的!以前那几个小姑娘家的朋友来吃饭,我也一直鼓励她们几个要跟楚濯昂一起玩,说这孩子因为父母的关系被人排挤已经很可怜了,你们不能再欺负人家……他折腾嫣嫣是他不对,替朋友出头没问题,但是你们反击的时候,什么狠话都可以说,就是不能拿人父母说事儿!”
沈千山心虚地点了点头,还在嘀嘀咕咕地犟嘴,说自己没有。
恩竹看了一眼沈韶,脸上是【我记得你没拿楚濯昂父母说事,是别人来着】的神情。
沈韶回了他一个【哎呀别计较细节,白挨句骂又不会少块肉】的表情。
沈母重重地出了一口气,抱歉地望向恩竹:“你沈伯伯他也不是人不好,就是脑子太一根筋,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分什么清流浊流的……我一直叫他改掉这个习惯,也一直教育韶韶,为人要心胸宽广,千万别自居名门正派,就轻视他人,或抱有偏见。”
她喝了一口汤继续说道:“正邪二字,本就难分,清流世家若是心术不正,那就是贪官污吏;浊流出身若一心为民,那便是正人君子。”
恩竹突然明白了,沈韶身上那些不像沈千山的部分是从何而来,那样的温柔、善良、包容,以及对自己和树醒风的区别看待,毫无疑问是得益于这样的家庭教育。
“更何况,善恶本来也就是辩证的一种概念,水可为生命之源,亦可杀人溺毙无数。”,沈母翻了沈千山一个白眼,“啧!还什么书香门第,官宦世家,满门朱紫,我看你是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多丢人呐,多丢人呢!”
沈父汗流浃背,唯唯诺诺地说夫人教训的是。
沈韶龇牙咧嘴地看老爹的笑话,并适时地打圆场:“哎呀妈妈你也消消气,其实沈老头就是嘴硬,还不是老老实实听你的话让人过来了嘛,也没有偏不让恩竹进农庄的门。”
“他敢?”,沈母笑着扬起下巴,“我看他不过是自知理亏罢了!”
沈中堂一脸【我的家庭弟位今天暴露无遗】的崩溃表情。
餐桌上又恢复了欢乐的气氛,沈韶叽叽喳喳地说着最近的趣事,时不时提起恩竹,让他补充一些故事细节。
沈母一直认真地听着诸如老管和梦尘、禄敦伯夫妇、傅桥声和周自衡之类的故事,温柔地微笑着点头,认可并支持每个人的人生观和选择;沈千山时不时吐槽两句现在的孩子都不像样,又被沈母引经据典、用比喻或举例一一驳倒,并嘲笑说他是个方脑壳老头,一点也跟不上时代,古板老土得很,一看就不招年轻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