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山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
皇帝在今天早朝结束后,突然喊沈千山留下单独说话。
甚至避开了两大国公和长公主,只让沈千山一个人等着。
沈中堂心里在猜测,皇帝留他下来是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或许和自己之前提交的六部下各司的改革方案有关?
“所有人都出去吧。”,皇帝连所有的侍卫都一并驱逐。
沈千山感觉皇帝的情绪有些不寻常。
“沈姨丈。”,皇帝突然用一个从来没用过的称呼叫沈千山。
沈千山猛地一个伏跪大礼:“圣上谬也!微臣与先皇后毫无关联,何能有幸成您的姨丈?”
他汗流浃背,心想前几天这疯皇帝突然叫恩竹内甥,差点把人当堂给吓尿了,今天这又是整的哪出?欢天喜地一家亲?春天来了犯精神病了?
“沈大人,你妻子慎博郡主是文正公的嫡女,辅国公一脉源自千年以前,乃谕洲建国之国母的同胞亲兄弟,慎博姨娘的丈夫,怎不是朕的姨丈?”,皇帝头头是道掰着手指攀亲戚。
沈千山心里吐槽说我们的皇帝怕不是真疯了,八百年前是一家的梗居然这会儿用。
他在猜测帝王之心,突然说亲缘关系必定是因朝堂之事……或者,源自内战那手足相残的心理阴影,觉得所有亲戚都要害自己,这家伙怕不是又要无端猜忌他沈千山了。
明明沈千山从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已经为国躬身,当年对上下皇亲国戚以及各色高官劈头盖脸甩拳头的国库一案,更是他沈千山铁面严办,完全不顾自己会惹恼多少人,一片赤诚地为国家、为他扫清障碍,对着这帮高官显爵手拿把掐,才让他有了如今的皇位。
自己怎么看都是皇室最忠心的狗,而且是那种咬人很痛的狼狗。
“圣上,臣从未敢这样想。”,沈千山跪在皇帝面前,毕恭毕敬地回答,“臣乃谕洲内阁官员,一向恪守本分,沈氏自古便是清流派,赤忱一片,一心为国,臣更是从不顾及私情,当年也不是没有处理过自家数典忘祖的混账亲戚,臣一向公私分明……”
“沈大人,朕不是这个意思。”,皇帝打断了他的太极章法,“朕只是觉得你很好……”
皇帝顿了顿说道:“我们或许可以亲上加亲。”
沈千山脸色瞬间发青:“臣……没明白,请圣上赐教。”
皇帝眨了眨眼:“沈大人有一个女儿,在谛听工作,朕记得还未婚配吧?”
沈千山忍着要掏刀杀人的心情,沉声回答:“是,小女沈韶今年二十四,尚未婚配。”
“果真如此,那便好啊。”,皇帝露出了笑容,“朕记得她小时候就十分可爱,朕的母亲很是喜欢她,那时候她经常随文正公入殿玩耍,如今出落得更是倾国倾城。”
沈千山脑子里在用他所知的一切“粗鄙之语”rap式狂骂狗皇帝,巴不得用香肠切片器给他剁了,心里骂这四十多岁的死变态宫妃成群不说,居然还敢觊觎自家二十来岁的闺女,爷真是要把隔夜饭给吐出来了,你丫最好不要逼老子造反,我是真的会!
“圣上,臣不愿。”,沈千山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皇帝绿色的双瞳。
皇帝眯起了眼睛:“没想到沈大人一反常态,竟然不说那些打太极的话,而是直接拒绝?”
他勾起了嘴角:“果真沈大人是十分疼爱自己的女儿,那朕就更觉得奇怪了。”
沈千山心里一抖,他立刻在脑子里搜罗可以把这个情况圆回来的合理说辞。
皇帝前倾着上半身,看向沈千山微秃的头顶:“朕都不记得有多少次,先皇想给沈大人的女儿赐婚,或是嫡亲的皇子,或是年龄合适的皇孙。”
他叹了一口气:“朕的同胞幼弟和沈大人的女儿同龄,可惜他后来早夭,没能活到成年,而朕的庶出长子也没有这样的福分,他们当年居然都被沈大人挑三拣四。”
“朕实在是不明白,皇子、亲王、世子都不行,那到底是要什么样的人,才入得了沈大人的法眼,才配得上沈大人尊贵的千金?”
皇帝瞳孔微缩,嘴唇一动:“朕以为你只看得起真龙天子,可你又不愿她入宫为妃诞育皇嗣,难道非得是朕的嫡子,要立了太子的才行么?”
他怀疑沈千山是野心庞大,不做没把握的事。
沈千山心说你他妈是真的有病,既然得了被害妄想症,就早点去挂个号看心理医生吧。
“圣上谬也!臣冤枉,臣委屈,臣心碎不已!”
皇帝一愣,见沈千山居然眼眶发红地落出泪来。
沈千山直接站了起来,直视皇帝的双目:“臣一心为国,故意不让自己的女儿攀附皇室,甚至不让她和贵族子弟一同在大殿内上学,臣的用心良苦,圣上您是真的看不见吗?”
皇帝愧疚地眨了眨眼,他没料到沈千山这个花甲之年的老头居然会被他弄哭。
“圣上!”,沈千山双眼决堤,他捂着心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演技大爆发。
“呃……”,皇帝不知所措地看着平日里严肃端正的沈千山情绪上头。
“臣出自清流沈氏,祖祖辈辈传承的家训是【赤诚纯粹,以国为先】,臣恪守此志,自小便发誓要做一名纯臣!”,沈千山一把鼻涕一把泪,“臣也是人,是父亲,臣怎会不爱自己的孩子!臣就这么一个女儿,俗语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臣何尝不希望为小女韶韶早日寻一良配,好让她能无忧无虑地幸福一生!”
沈千山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可若是臣的女儿嫁入皇室、攀附贵族,臣还如何能做一名纯臣?臣还如何能在朝堂之上执言不讳?臣不过是一介凡人,怎么可能不对自己的女儿和外孙抱有私心?臣还如何赤诚?如何纯粹?”
“虎毒尚不食子,臣却让自己娇滴滴的女儿去谛听,成日里学男儿一般上刀山下火海,为圣上鞠躬尽瘁,是为何故?”,沈千山自问自答,“臣不要她贪恋荣华富贵,只愿小女做最纯粹的沈氏子孙,和臣一样恪守沈氏家训,宁可牺牲自己的个人幸福,也要以国为先!”
沈千山仿佛释放压力一般崩溃大哭,他用拳头狂捶地板:“臣如此掏心掏肺,小女成年之时,恰逢国内外局势动荡,臣不顾她到了适婚之龄,只是日夜陪伴先皇操心国事!”
“小女当年入读大学,朝堂之上却暗流涌动,那些叛国亲王纷纷勾结大臣,臣一心为圣上搜罗线索,与长公主一同设法提前捏清他们的命脉……臣实在是不配为人父,不仅没有及时帮她寻一良人代为照顾,甚至没能陪她参加开学典礼!”,沈千山一脸愧疚后悔,眼见着皇帝也为之动容。
其实这里面有个bug,沈千山作为内阁大臣没空,那沈母怎么不去帮沈韶说亲呢?她不是交际圈很广的吗?而且沈母只是皇家学者而已,又不用天天坐班,如果说是怕政治上有私心,不想攀附皇室贵族,那从世家圈子里给自己女儿找个合适的对象,岂不是轻轻松松?
皇帝没发现这个问题,只是被沈千山的演技和饱满的情绪感染:
“小女三年前初出社会,又是内战方休,她虽不言语,但女子到了青春年华,又怎会没有心动之人?臣亦是叫她放下儿女情长,舍身入局,加入谛听为国分忧……臣甚至没有替她安排一个舒服的工作!我们父女二人的爱国之心天地可鉴,圣上却……臣的心好痛!”
皇帝见沈千山哭得前襟都湿透了,他几乎急得要从皇位上站起来去扶他——
这位老臣从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在司法部内任职,铁面无私地为国家鞍前马后;之后又是伴在他身边,奉先皇之命随他巡国,日夜贴身相处,不遗余力地和他一起查办国库案;
沈千山升入内阁之后,更是为了国家大事兢兢业业,没多少时间陪伴家人,成日频繁出差外交,只为奠定后世基础;
当年内战爆发,大殿内也有侍卫谋反,沈千山甚至飞扑替他挡子弹,自己被流弹擦伤了腿,之后更是全心全意站在他这边,总算一齐合力平息内乱,帮他坐稳了皇位。
沈千山属于是老皇帝留给他的传家宝,他多少对其有些战友……甚至恩人的那种感情。
“沈大人快别哭了,你年事已高,保重身体要紧!是、是朕错了!”,皇帝实在看不下去,他竟然有些心疼自责。
沈中堂还在抹眼泪,他再次跪倒在地:
“圣上,臣明白,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帝王之心须时时谨慎,只有圣上殚精竭虑、不被蒙惑心智才能保我谕洲政治清明!圣上今日所述所为,臣心碎之余,同时倍感欣慰!”,沈千山还不忘及时给皇帝顺个毛。
“臣不求别的,只求圣上成全我们父女的一颗拳拳爱国之心!臣懂您为她的一片良苦用心,但小女年幼不更事,若是您用荣华富贵赏赐她,怕是反觉得自己的诚意受辱……臣请圣上切莫要再为她寻什么皇亲宗室、贵族子弟,或是高官世家的婚约……”,沈中堂颤抖着磕头。
皇帝摆了摆手:“好好好,不寻了,不寻了,朕依你就是了。”
沈千山行了两个伏跪大礼:“臣,谢圣上成全!臣代小女,谢圣上成全!”
皇帝莫名感觉怪怪的,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这个猜忌多疑的家伙摸了摸下巴,心里还是在想到底是哪里不对。
“沈中堂……”,皇帝还是觉得这老头没根绳子牵着,什么都不怕的,他也不放心,“可是,沈大人的女儿她,也不能永远不结婚吧?”
沈千山抬起头来:“圣上,臣以为并非不可。”
皇帝皱起了眉:“沈大人,你这就真不配做父亲了!”,他努了努嘴教训道,“你们夫妇要孩子迟,等你老了,她若是孤身一人,谁来照顾?朕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呐!”
沈千山心说我家闺女一个人过也挺好的,老了有沈府工人照顾,用不着你个老色批操心。
皇帝打开一个全息屏,看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勾起嘴角:“沈大人,前几日有七个行政长官到殿内述职,他们均没有皇室贵族血统,也都不出身高官世家,你可有看上的?”
这家伙心想,不如让自己亲手扶植的改革新势力替他拴住这老臣。
沈千山额头淌汗:“臣……也不过是大前天第一次见他们,对他们了解不多。”
沈老头心说你的安全感也太低了吧?要不给你龙椅上系个安全带?再安个防抱死系统?
“这个恩竹上校,你觉得如何?”,皇帝露出了牙齿,“虽说他是长公主的外甥,但实际上并非宗室子弟,恩氏一族不过是商贾……说起来,他们祖上还出过英雄呢,恩上校当年亦是拼死拦下导弹,分明是祖辈相传的爱国大义,忠心耿耿,和你们清流沈氏甚是相配啊!”
沈千山脸上肌肉抽搐,心里骂这绿眼睛狗皇帝可真精啊,觉得株树塔和恩氏都是区区商贾翻不起什么浪,恩竹一方面是外戚,隔着一层血统论的壁垒,想要荣华富贵就只能舔着这个皇帝,要是龙椅上换了别的亲王他就屁也不是,就算这小子突然发疯、起兵造反夺皇位也没有贵族会支持;一方面恩竹又是皇帝名义上的“亲戚”,可以用亲缘关系绑定沈千山,保证他永远只为自己和长公主这一派尽责,不会有二心跑去支持别的亲王公侯。
躲在殿内的皇帝思维太过局限,他觉得政治斗争只会发生在皇室贵族内部,却没想过……
“臣不甚了解这位恩长官。”,沈千山垂着手回答,“臣爱女心切,婚姻大事乃一生的课题,臣唯恐其遇人不淑,虽说不想令其攀附权贵,但也不放心让她随意找个……”
皇帝冷笑一声:“沈大人觉得朕的内甥是随意的选择?是瞧不起他商贾出身,还是瞧不起他的平民血统?”
“臣不敢。”,沈千山心里骂,又在那说什么内甥了,你真得吃点药了。
皇帝皱起了眉头:“而且朕没记错的话,他们两人应该也一起做过任务吧?本来就认识。”
沈千山深吸一口气,果然那个杀樊月初的任务是试探:“小女确实和恩长官认识,可……”
沈老头心想能不能用“希望让自己的女儿自由恋爱”的说辞糊过去,但很明显这狗皇帝才不听这套,分明就是在想办法靠婚姻来权衡掣肘。
恩竹和沈韶都老实地听从上面的决策,一个作为军人严格执行命令,哪怕是叫他杀贵族也敢做;一个则是放下手里的改革推进案,遵循谛听的原则,优先守护皇室声誉。
至少现在他俩看起来是“安全”的。
恩竹作为政府直辖的改革重镇行政长官,算是皇帝的“自己人”,而且他没有和贵族进行土地交易,在皇帝看来他不曾有攀附其他的王公的意思,还挺忠心,但说实话这家伙也没结婚,这次二轮改革的公务一宣布,万一被哪个贵族看上,这枚干净的棋子岂不是要坏?
皇帝见沈千山憋半天没说出点东西来,对着全息屏敲了几下:“等这次恩长官出差回来,朕会让他到大殿述职,你到时候也带上你女儿,这个事就这么定了吧。”
沈千山瞳孔地震:“圣上,小女如今一心一意在谛听任职,勤勤恳恳为皇室服务,平日里工作繁忙,实在是还不适合结婚,放下国事去操心什么家庭琐事,不如再等……”
“等什么等?我国女子十六便是成年,她都二十四岁了!”,皇帝咂舌道,“到现在连个婚约都没有,你个做父亲的不急,朕都要替你急了!”
沈千山心说当爹的不急皇帝急,对,你急,你是急着绑死两派人,你就急着系你的安全带!
你就急着绑死沈家和皇室,又怕沈家想登堂入室,怕自己女儿生了皇子皇孙之后,沈家就会去扶持她的孩子去抢你的狗屁皇位,又怕我女儿嫁给别的贵族,沈家的心就跟着别的亲王跑!
你就急着绑死你的外戚小棋子,怕他作为军人,手握兵权还去勾结别的贵族,又觉得他家商人出身太低贱,配不上你自己的女儿,就他妈拿我的女儿去替你绑?
“不过……”,皇帝突然低垂下眼睛,“话说回来,长公主这边,朕也不放心呢。”
沈千山的眼睛猛地收缩,只见皇帝在屏幕上起草了两道密令。
“万一这孩子被他舅母所惑,岂不是更可怕?”,皇帝将王印在屏幕上盖了两下,两道密诏飞了出去,飞向远东边境的那座小岛。
他抬起眼来望向沈千山:“不如让这两个孩子自己选吧,沈大人还有别的要说的吗?”
“臣……没有。”,沈千山下巴颤抖,现在不是结不结婚的事情了,这俩无故挨猜忌的倒霉蛋搞不好有生命危险,如果沈韶和恩竹做错了选择题,甚至可能恩氏和沈家都要跟着倒霉。
他们两个必须同时做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