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喷绘了谕州皇室纹章的公务飞船,稳稳地降落在凌水城的飞船起降中心。
沈韶从摆渡车上踩着台阶下来,手指焦虑地卷着发尾,有点心虚地站在那艘飞船缓缓降下的舷梯旁等待——
她提前预知到一顿劈头盖脸的骂。
一个瘦削的男人从船舱门探出头来,身侧的护卫帮他挡了一下头顶,防止磕碰,另一个跟在他后面的护卫则撑起伞,为他挡雪。
男人身上穿着中规中矩的政府工作人员正装,抬起手扶了一下金丝框眼镜,眼镜腿划过刚刚修剪过的、符合官员形象标准的斑白鬓角,他眉间的悬针纹深入额头,脸上严肃的表情在看清沈韶的一瞬间似乎有些松懈。
沈千山搭着舷梯的扶手,沈韶遗传了他那双修长纤细的手,沈中堂的拇指、食指指腹和中指的第一个指节侧面有一层薄薄的茧子,证明了他是标准的读书人,而那种像是模具般一板一眼的气质,则暗示了他家教严格的出身。
“哈喽……”,沈韶假装轻松地抬手打招呼,另一只手捏了捏雨伞的把手。
沈千山从舷梯上下来,走到沈韶面前,他有意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步伐,防止看起来太过焦急,有失体面。
沈父拿过护卫手里的雨伞,眼神示意他们退后,给他留个说话的空间。
他打量了一下女儿,深吸一口气,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又缓缓叹出,在空气中吹出一团白色的雾气:“你看起来没睡好。”
“还好吧!”,沈韶心想明明早上特意遮了黑眼圈,难道是南方太潮湿,自己肤质有变化,之前常用的化妆品不好使了?
沈千山的脸上逐渐浮起心疼的表情,他抿了抿嘴:“你少骗爸爸,眼球有点红血丝不说,眼睛下面还故意拿什么东西涂了一层,肯定是为了遮黑眼圈。”,他眼眶也有点发红,“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身体要紧,这么大个人了,别再让爸爸妈妈操心了。”
沈韶小声嘟囔了一句“知道了”,她在负责刑案出身的沈中堂面前什么也藏不住。
“你没有城邦哨卡进出记录,银行卡也没动账。”,沈中堂的嘴角下拉,“你这孩子,到底是怎么来到这么远的地方,这两天又是怎么过的?”
他开始像个老妈子一样唠叨:“一看就知道没睡好,肯定也没有好好吃饭,你昨晚住在哪里?是不是又麻烦你哪个朋友了?在家瞎胡闹也就算了,在外面也这么不懂事,越来越没个沈家女儿的样子,我从小是怎么教你的……”
沈韶低垂睫毛鼓着脸挨训,她明白老爹并不是真的生她的气,只是太担心了。
沈中堂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像是怅然若失,又像是悲伤:“你工作刚落实下来就搬出去住公寓,又交个那样的男朋友,现在居然还学会离家出走了……”
他嘴唇有点颤抖:“韶韶,你是不是也讨厌爸爸,在故意气我?和你妈妈一样,一盆花而已,我只是多说了两句,就一声不吭地跑了,真是一个叛逆期一个更年期……”
当时沈母过生日,她的小姐妹送她了一盆看起来很金贵的花,她喜滋滋地拿到丈夫面前让他欣赏,沈中堂多嘴了一句“多少钱?没超过官员人情礼品标准吧?”,忍他多年的沈母终于受不了了,一言不合打包走人,从沈府大门出去打了个车回娘家。
沈千山慌张地打语音过去,张嘴就是“你这样闹情绪,搞这么难看,让外人见了怎么想我们?”,对面气得一秒挂掉电话。
沈中堂又一个电话过去:“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想干什么?我想要花!我喜欢花!我喜欢漂亮的花!我就这么一个爱好,你……别来烦我!”
当时刚上高中的沈韶本以为两个人完蛋了,这波是要离婚的节奏,她要变成单亲家庭的孩子了,甚至心里盘算了一下跟爹住还是跟妈住比较好。
结果沈中堂没和任何人商量,直接掏出了所有的个人薪资积蓄,在城郊买了一个农庄,打电话对沈母说:“你不是喜欢花吗?我给你搞了一大片田,你喜欢就去种吧!随便你种多少!你想种什么就种什么!自己种的东西都符合规定!”
沈韶心说这也太他妈的浪漫了,没想到这方脑壳老头还能想出这种招数,简直good job冲啊daddy go go go拿下她,结果沈母到了农庄之后打语音回来怒吼:“你买的这他妈的是种粮食的水田!根本不是花田!你这个蠢货……你懂个屁啊!”
沈韶无语地看沈中堂一脸绝望的样子,还在那向对面嘟囔“你怎么能说这种粗鄙之语?简直是……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沈韶转身回自己房间关上门听歌写作业,她觉得这一切实在是太累了,随便了,毁灭吧,赶紧的。
沈母后来和她的几个小姐妹一起,正式搬进了那个农庄,招了一些工人,并且改造了一部分的水田,开始种菜和一些花,兼营农家乐。
但是她坚决不肯回沈府住,表示规矩太多令人不开心,而且城里的空气也没有郊区好,还曾经劝沈千山干脆也一起搬到农庄来,但是被以“郊区离大殿太远,上下班不方便”为由拒绝了。
而沈韶上大学后住宿舍,毕业后又自己租住公寓,沈千山成了独居的孤家寡人,他空闲时间最热衷的事情,就是去这母女俩所在的地方轮流串门。
“哎呀什么叛逆期啊?你是不是忘了我几岁了?”,沈韶小声地犟嘴,“我也不是讨厌你、故意气你,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抬起眼睛用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老爹:“话说回来,你到现在还觉得妈妈生气是因为一盆花?要不要我稍微给你点提示?”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多嘴。”,沈千山啧了一声,“现在跟我一起去风眠山庄一趟,我让人把你临时借调到司法部了,这是你的新手环。”,他转头示意护卫把东西拿过来。
沈韶眉开眼笑,她接过父亲递过来的小盒子,听他说道:“这次这个案子有颠覆国家意图的嫌疑,我身份太敏感,不能随便出面,所以由你来负责具体的调查事宜。”
沈中堂又把一个文件袋交到沈韶手里:“这是纸质版的配合调查令和保密协议,电子版的已经在你这个新手环里,到时候由恩掌柜签署,让她提供帮助,这次的事情涉及到恩竹的名誉和前途,我想她肯定不会拒绝的。”
“您猜怎么着?”,沈韶喜滋滋地把文件袋抱在胸前,“恩掌柜已经在起降中心外面等你了。”,她转了转手里的雨伞,把上面风眠山庄的书法logo转到前面,“看这是什么?”
沈中堂欣慰地惊叹道:“早上我给你打完电话,你就已经联系过她了?”,他得意地夸赞沈韶不愧是他沈千山的女儿,果然利落又机灵。
“呃……对,你就相信冰雪聪明的我吧!”,沈韶顺着他的话,心里骂这个变脸大师,刚才还说她瞎胡闹不懂事,不像沈家的女儿,这会儿又不愧是他的崽了。
……
凌水的市政官员早早地在起降中心外等待,他们得知中堂大人突然到访,一个个毕恭毕敬地严正以待,结果沈千山一出来就直接走向了恩喜儿,对他们只是简单点头致意了一下。
“中堂大人。”,恩掌柜微微颔首行礼,“令嫒已经和我大概说了一下情况,我们风眠山庄一定全力配合,协助抓到这个罪魁祸首,以正视听。”
“恩掌柜,多谢你。”,沈千山点了点头,“我还有一些最新得到的线索,不如我们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详谈?”
恩喜儿微笑着,用手掌指了一下身后:“能请沈中堂和沈小姐到风眠山庄一叙,荣幸之至,定能让寒舍蓬荜生辉。”,家丁们从车子旁走上前来,整齐地向沈中堂鞠躬。
沈千山眨巴了两下眼睛,他想过对方是商人,估计会财大气粗地安排什么豪华的东西,但是为什么会带着一群黑衣纹身大哥啊?龙都从脖子和手腕上露出来了喂!
而且恩掌柜用簪子盘着头发身穿旗袍,披着长长的白色兽毛斗篷站在一群大汉中间,不知道为什么让人产生一种“老娘这风眠山庄你是有来无回”的危险感觉。
身穿皇室政府甲胄的护卫一脸凶狠,他们举着枪围在沈中堂身边,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帮人要打起来了——或许已经有路过的凌水大妈开始传播谣言。
沈韶注意到画面有点奇怪,赶紧开口打破这诡异的气氛:“恩掌柜,我跟我爸一辆车。”,她转头看向护卫们:“你们跟一个来就行,其他的坐别的车吧?”
沈韶和沈中堂坐在后排,前面开车的是风眠山庄的家丁,副驾驶是一个紧张得全身肌肉紧绷的护卫,而沈韶一脸尴尬地搓着手指,她想和父亲解释一下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会儿开车的家丁突然说话,导致副驾驶的护卫吓得一秒把枪提了到胸口:“沈大人,后排冰箱里有水果,如果您没吃午饭的话可以先垫一垫。”
“谢谢,我吃过午饭了。”,沈中堂气息平稳,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女儿:“你这孩子胆子还挺大的,还好恩掌柜放你一马。”
沈韶先是对这句话不明所以,但她下一秒就反应了过来——家丁只问沈中堂有没有吃饭,却没有问沈韶,那么她要么是到风眠山庄吃过,要么压根就是住在那。
不管是哪一种,在知道对方丈夫是树醒风的情况下,她都是胆子够大的了,而她孤身一人进了风眠山庄,而后又完好地来接沈千山,则是多亏恩喜儿没有绑架她作为谈判筹码。
“哈哈,恩掌柜人蛮好的。”,沈韶僵硬地回应着,“就是这里的家丁外形比较有地域风情,大叔们其实也都是好人来的。”,她大冬天后背淌汗。
沈中堂一脸焦虑的样子:“……真不知道你是胆大还是心大。”,他摇了摇头,一副沈韶果真还是孩子的表情,操心的事情似乎更多了。
“沈小姐和沈大人还真是一模一样,都不敢吃来路不明的东西。”,家丁爽朗地哈哈大笑,他旋转方向盘,将车子开上盘山路。
沈韶看着沿路树上挂着的灯笼,她突然想起来李雨嫣。
她打开新的手环,登录上自己的社交账号,给李雨嫣发了一条消息:“嫣嫣,你们的新年拍卖会是后天?”,对方先发来一个抱住她的表情包,随后回复说是的。
“预展的监控录像,麻烦你送一份到积木鸟酒吧。”,沈韶迅速地打着字,“我会让梦尘帮忙看看,有没有出现上次那个口罩男,另外让她看看有没有看起来不太正常的观展客人。”
李雨嫣很快回复她一个没问题的表情包,随后又问她这两天有没有看社交媒体。
沈韶问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李雨嫣转发了几条讨论比较多的帖子给她:“除了官方新闻报道了说现场疑点较多、疑似伪造,可能是栽赃嫁祸以外,似乎是有人在造舆论,大家疯狂吃瓜中。”
沈韶点进去一看,是一些关于那个死亡的贵族的私生活爆料,有他出轨多名情人的床照和打码的身体图片,有的则是说他贪污腐败、苛待家仆,还有他投资失败后在地下酒吧买醉、吸食违禁药物的照片和视频。
沈韶扶了一下额头,心想这种故意吸引人眼球的话题,肯定是树醒风授意的大作,目的就是让大家把注意力转移到受害者身上,甚至让人觉得他“死得好”,从而影响陪审团的决策……
或者说他早就提前收买了陪审团,制造这样的舆论可以让陪审团的观点合理化。
好在目前在大众眼中,画廊失窃案和贵族遇害案还是两个不相干的案子,所以就算闹出舆论风暴,也不至于影响沈韶和李雨嫣在新年拍卖会上的埋伏。
“哼,奇技淫巧,歪门邪道。”,沈中堂瞟了一眼那几条社媒舆论,没好气地评价道。
“刑案不能取保候审,不过我听说恩中校被转移到单人间了,估计也是姓树的塞了钱。”,他斜着眼看向女儿,有点犹豫地小声补充,“对了,好像说他在里面跟人起了冲突,身上受了点伤,但是还没够到保外就医的标准,估计要等审判结束才行。”
沈韶一听立刻面色刷白,表情看起来像是快要急哭了:“他受伤了?什么叫没够到标准?为什么不给治?”,她着急地打开规定查看:“重疾病危、残疾或生活不能自理……”
她捏紧了自己的拳头:“这不就是说,只要不是病得快死了,就不让治的意思吗?!”
“这是什么破规定?”,沈韶气得关闭了手环,并感觉到胃部一阵强烈不适,胸口像是被什么重重地锤了几击,又闷又疼地上不来气,她连忙打开窗户通风。
沈韶冷静了下来,再次打开手环,她想既然现在官方新闻已经发了说疑点很多,而且自己和沈家都没有在相关人员里出现,想必她的朋友们家里也已经得到了消息,不会再阻止自己的孩子和沈韶来往。
于是她立刻点开联系人列表,发消息问一个有亲戚在治安局高层的小姐妹,能不能想办法知道恩竹在里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过了一会儿那个朋友回复说,恩竹在里面跟人打架,还不止打了一次,狱警之前给换了三次房间,都是十几个人打他一个新来的,并且发回一张图片。
沈韶打开一看是看守所里的诊疗记录,上面写着中校右脸颧骨软组织挫伤,治疗方式是冰敷消肿;肋骨断了两根,仅仅是让卧床休息;双臂和小腿以及腰背上有多处淤青,没有特别处理;额头被尖锐物品划破,看守所的护士草草缝了六针。
沈韶关闭全息屏,双手捂嘴,手指颤抖着压在脸上,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韶韶……”,沈中堂十分后悔刚才提起这个话题,“他是军人,身强体壮,这点小伤肯定不会有事的,而且现已经转移到单人间,不会再有更严重的情况了。”
沈韶脸色发青,她没有回应沈中堂的话,只是迅速从前排座椅后背抽出一个袋子打开,无法自制地呕吐和颤抖。
开车的家丁伸手拍了拍旁边的护卫,让他赶紧从储物箱拿水出来,护卫急急忙忙地打开前面的储物空间,从里面抽出一瓶水拧开递到后排,又速速拆了一包纸,递给沈中堂。
沈千山一边给女儿递水漱口,一边帮她擦拭,同时极度自责,刚才为什么要多嘴呢??
“千刀万剐……”,沈韶喘着气,眼角发狠,“我一定要把这个混蛋抓到,千刀万剐!”,她把袋子上端捏得沙沙作响。
沈中堂心想肯定是不能上私刑的,沈韶用词不当,应该是“绳之以法”,但这会儿他觉得还是不要再说话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