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十三年,六月六,大吉之日。
今天是恩喜儿循祖礼,拜祠堂,正式入主沐恩阁,成为族长的日子。
过去的半年时间里,恩氏航运和树醒风合作得风生水起,树醒风的学习能力和管理能力一流,不但迅速上手了河运的各项业务,还把合资公司的架构整理得清晰高效,不仅迅速将合资公司的运营带上正轨。
树醒风几乎天天跑到枫眠山庄,找恩喜儿问各种关于航运生意的事情,还经常一起彻夜讨论商业计划,两个人合作得亲密无间。
就在前一日,他们成功地一起拿下来一个特别大的远航订单,击败了一同竞标的其他老牌航运公司,一举成名。
今天一大早,树醒风就穿戴整齐来参加了恩喜儿的继任仪式,仪式结束后,他又第一时间钻进了沐恩阁来找恩喜儿说话。
“我今天入主沐恩阁,醒风先生在枫眠山庄进进出出这么长时间,是不是应该送我点什么礼物?”
恩喜儿坐到了椅子上,端起茶盏对树醒风开着玩笑。
树醒风潇洒地挑眉一笑,大手一挥,他的六个跟班就排着队挨个举着一个箱子进了沐恩阁。
“我树醒风又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这种事情还要你这个小我一岁的妹妹提醒吗?”
他的一个下属放下箱子之后,谄媚地开始介绍道:
“黄金嵌七宝香炉一对,价值三百四十二万;野生百年黄花梨镇纸一副,价值六十六万;天然帝王绿翡翠贵妃镯一枚,价值一千七百七十一万,还有……”
“打住!”,恩喜儿竖起手掌,“这是做什么?”
树醒风疑惑地摊开双手:“送贺礼啊,不觉得这些东西和这里风格很搭吗?”
他原地转了一圈再次确认,“对啊,果然是完全符合啊!我的审美一向很高级,相信我,这些东西往这儿一摆,喜儿姑娘你呢就把镯子戴上,再穿个白色的丝绸旗袍,往这儿一站,马上整个屋子档次都上去了。”
恩喜儿捏着眉心:“你这是送贺礼还是上门提亲?这送的东西也太贵了。”,她补充了一句,“还有就是,不许叫我喜儿姑娘,说了八百次了还是记不住!”
“什、什么提亲?!”,树醒风的整个脸连着耳朵脖子一起瞬间爆红。
“就就就就是祝贺你当族长而已,你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片子,这点东西算什么!这些一点也不贵,对我来说就只是零花钱而已!你老实收下就行,少少少少废话!”
恩喜儿一脸“你的心思真的很好猜”的看小孩的表情,她摆了摆手:
“既然不是提亲,能退的就退了吧,你不如换个别的礼物,送点我喜欢的东西。”
“你喜欢什么东西?”,树醒风一脸吃瘪样,“满背纹身套餐吗?”
恩喜儿的脸上换了一句“在你眼里我就是喜欢这种东西的人是吗”。
“我的厅堂还缺一幅字,你给我写匾额吧。”,她让家丁去取笔墨纸砚。
树醒风挠着脖子后面为难:“这么突然?这让我写什么好?”
“就……写你对我的第一印象吧。”,恩喜儿笑着说,“我的亮相应该还挺震撼的吧?正好可以用来勉励我自己,遇到逆境也要保持强大。”
树醒风思索片刻,蘸了墨水大笔一挥,写上了“土匪”二字。
“……为什么?”,恩喜儿看起来有点不爽。
没想到那六个跟班连连点头,甚至在对上恩喜儿疑惑的目光之后更加用力地点头。
“你换个视角,从我们这想一遍。”,树醒风指着那两个字,“一群纹身大汉给我们包围了,拿棍子对我们进行武力驱逐,而且就在治安所门口,警察居然完全不敢管!”
他大吐苦水:“而且前一天,他们几个跑遍了全城的酒店旅馆,租房中介都加了不下二十个,想来应该是在你的威压之下,没一个敢让我们住的……最后只好花小百万买了一套,那个房屋买卖合同的厚度,有你这个垫脚的小凳子这么高!”,树醒风摇头感叹当时的离谱。
一个下属苦着脸补充道:“第二天才六点吧,警察不由分说就给我们七个抓了,我们睡着觉全都光着身子,他们还不关门,楼上楼下的邻居都来看热闹,我们后来回去的时候还在小区里听到别的楼的大妈在议论,说我们聚众淫乱被抓了,还全都是男的。”
恩喜儿听到最后一段笑出了声,她想起来那天看到树醒风衬衫扣子一上一下的、顶着鸡窝头的模样,想来确实是对其造成了身心双重打击,最后还用像黑帮一样的操作吓唬他们。
“好吧,土匪就土匪。”,她竟然看起来很欣喜的样子,“我让人裱起来就挂上。”
树醒风瞪圆了眼,虽然是真情流露的表达,但说实在的他就是写着玩而已。
恩喜儿微笑着,她表示有个东西要作为回礼,让树醒风在厅堂等她一下。
不一会儿,她穿过廊桥,从别的房间回来,递给树醒风一个紫檀木的盒子。
“也同时当作你的生日礼物了。”,她说道。
“喜儿姑娘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树醒风一愣。
“一起去注册合资公司的时候,在材料里看到你的身份卡复印件了。”,恩喜儿的视力非常好。
树醒风心中暗喜,都没发觉自己的耳朵红了,他打开那个盒子,里面是一根红色为主、五彩绳混着的手工编织品。
“你做的?”,树醒风欣喜地戴上手绳,正正好。
“尺寸完美,没想到喜儿姑娘居然这么关注我,不仅知道我的生日,连我手腕多粗都偷偷调查清楚了。”
“网购的。”,恩喜儿开玩笑逗他,“十五块钱两根。”
树醒风听出来对方是在逗他,故意反客为主:“那另一根送谁了?莫不是喜儿姑娘自己藏着偷偷戴,要和我凑一对?”
没想到恩喜儿确实是编了两根,只不过另一根是试验品,编得短了,所以弃置在书房里。
“另一根扔了。”,她的脸有点红,“谁要和你凑一对。”
恩喜儿看着对方手腕上的绳子,正经地补充道:
“这手绳的线是我去土地庙里求来的,能保佑你平安健康,这样我们的合资公司才能财源滚滚,万万不能随意对待,别弄丢了。”
树醒风虽然不信鬼神之说,但还是感谢了对方的好意,表示一定会珍惜。
……
树醒风满头大汗,他急急忙忙地闯进枫眠山庄的大门,家丁一见他也急急忙忙地领着他去沐恩阁,“树先生,恩掌柜在书房等您。”
“怎么会这样!”,他拿着一张法院传单跨过书房的门槛,“你们的船怎么会沉了呢?明明出发前检查一切正常啊!”
他们两个月前拿下的大额远航单出了问题,完成了首程、从西部返航的船只携带了订单上要求的回程货品,不料居然就在快要抵达凌水的时候,其中一艘货船突然爆底漏水,带着价值上亿的货物沉进了江里。
恩喜儿正在和负责这次订单的船长打电话,这会儿没空回答他的问题,用手势告诉他自己正在处理,让他稍等一会儿。
“醒风先生不要慌,航运本来就会有这种事情,在这行很常见。”,恩喜儿放下手机,“更何况我们投了保险,不会对公司现金流带来太大的损伤,只是……”
树醒风坐到了椅子上,仰头喝掉一整盏茶,“只是这是我们第一个大订单,刚开始就出了事情,以后谁还敢用我们!”
他深呼吸着,“我不相信是运气不好,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恩喜儿想告诉他,这边本来就是山高皇帝远的南地,这里宗族势力盘踞,眼红恩氏家业的人不在少数,大订单突然出问题很可能就是有人故意为之,想要敲打一下他们这两个小年轻新开的合资企业,提醒他们要开辟新的航线记得来拜码头给好处。
只不过这里的规矩就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自己大意没防住就不要怪别人,若是上纲上线不给人留面子,那恐怕就要变成两个宗族之间的斗争了。
但她把想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航运想要现代化转型,这些传统的拜码头文化也需要与时俱进。
“已经在检查货船残骸了,不用多久就会出结果。”,恩喜儿从一旁的书柜上拿出一个名录,“这次出事的航段是南岭城伍氏一族的地盘,我来联系一下伍老爷那边。”
她安慰着树醒风:“你不要着急,本来新公司上路就是一个积累的过程。”
树醒风瞟了一眼她手里的册子:“这是恩老爷的遗物?”
恩喜儿点了点头:“我们这边做生意讲人情社会,我新上任族长,大大小小的事情繁杂,疏忽了一些礼节。”
她没告诉树醒风,其实那个大的航运单子拿下来的时候,她就给沿线的各个族长送去了礼物,只不过伍氏旧守传统尤为严重,不承认她一个女人做族长。
伍老爷不仅退掉了礼物,还给她回了一封信,内容大约是说他们恩氏一族竟然让女人摔瓦,还让女人做族长,简直是礼崩乐坏,数典忘祖,不成体统,定会被取而代之。
“伍老爷,是那个天伍航运的头头吧?”,树醒风挠了挠下巴,“喜……恩掌柜,我觉得我们得开诚布公地好好谈谈。”
他很聪明,猜到了这其中肯定有问题。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趟会出事?”,树醒风目光尖锐,“你投的保单,金额太大了。”
“我不认为你是那种会为了骗保而毁掉我们努力成果的人。”,树醒风直视着恩喜儿的瞳孔,“不如告诉我吧,我们是合作伙伴,不应该有所隐瞒。”
恩喜儿欲言又止,她不知道应不应该让他这个“局外人”来掺合他们这边的宗族斗争。
“喜……”,树醒风下了一个决心,“喜儿姑娘。”
他严肃地说道,“虽然我不是恩氏族人,但是我认为,血缘不是家族唯一的定义,只要心胸足够宽广,天下所有拥有相同志向的人,都可以是一家人。”
他垂下睫毛:“就像你收养的那些孩子,他们和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他们在你的教养下,会和你有一样坚强的内核,相比血缘来说,这样的精神,才是能够真正绵延不断、万古长青的东西。”
树醒风看着一脸惊叹的恩喜儿:“请喜儿姑娘也把我当作你的家人。”
“不管是困难还是考验,都让我们一起来面对。”,他的目光坚定,眼里闪烁着琥珀色的光辉。
“树先生,你可能不太明白。”,恩喜儿虽然内心欣喜,但同时十分忧虑,“南地宗族问题繁杂,你只要一只脚踩进来,就会很难抽身。”
她不愿让对方入局,被这种传统的糟粕绊住:“你恐怕一辈子都没有办法摆脱,就像你说的,好男儿志在四方,醒风先生人如其名,不应该被困在这里。”
“我就算是自由自在的风,也有想珍惜的人。”,树醒风惊觉自己下意识说的话越界了,立刻红着耳朵补充:
“我的意思是,喜儿姑娘这半年多以来待我不薄,我们的合作一直很顺利,我也想在困难面前,为我们的合资公司出一份力......我们分明是一半一半,所以我也不想让你一个人承担所有的压力,这对你来说不公平。”
恩喜儿没有可以再反驳他的话:“好吧,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
树醒风听完整个又臭又长的故事之后,了解了前因后果,只丢下了一句“bull shit”,就表示有其他的事情需要处理,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枫眠山庄。
在那之后恩喜儿好几天没再见到树醒风,她以为对方是被这盘根错节的情况吓跑,没想到过了几天之后,伴随着货船残骸检查报告一起到来的,是一封匿名信。
“恩氏丫头若想要姓树的小子活命,就亲自来南岭见我!”
恩喜儿大脑一嗡,赶紧给树醒风打电话,对方已经关机,她又给之前联系过的那两个下属打电话,也是关机状态。
她唤来几个家丁,让他们去一趟南岭,打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半夜三更,一个家丁提前赶回来给她汇报他们了解到的情况,恩喜儿听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树醒风用别人的名义拟了一个航运订单,装上了上次恩喜儿让他拿去退掉的贺礼,运费提得格外高昂,专门委托给天伍航运来送,这个单子是从南岭运到王城,而且特意要求天伍必须通过王城诚树保险公司投保,保单赔付额高达十五亿。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当他安排在王城负责提货收件的人拿到那几个箱子的时候,里面最名贵的那只翡翠镯子竟在重重保护之下,依旧断成了三截。
收件人便在王城提起诉讼,诚树保险介入,诚树认为这是故意骗保之举,于是申请调查,扣押了对方的货船,进行全船检查。
诚树保险的总裁正是树醒风的一个堂兄,他早就嫉妒树醒风的天赋,这次骗保案的天伍航运所在的地方又离对方最近出没的凌水十分近,于是他怀疑是树醒风故意设局,想坑他一笔保费让他吃亏、从而在同辈竞争中折他的势力。
于是这位堂兄便派人去南岭调查,打听得知果然是树醒风花现金委托了一个当地平民,帮他下的订单。
但他苦于手上没有树醒风破坏镯子的证据,于是便让人联系了伍老爷,匿名告诉他这个订单的主人是树醒风,而伍老爷则认为是跟树醒风合作的恩氏航运的恩喜儿做的这个局,想要报复上次的事情。
然而要命的是,不知道是谁用一个匿名账户从海外打了一笔钱到天伍航运的银行账户,还备注了“这是预付款,事成后按我们说好的共享利益”,王城的法院立刻判定是天伍航运骗保无误,将其所有船只的航运许可扣押。
更离奇的是,就在伍老爷怒气冲冲地在族内开会,表示要积极应诉,拿树醒风和恩喜儿杀鸡儆猴,一众族人竟然出来给姓树的说话,表示不要走诉讼调查为好,他惊觉不对劲,内部调查发现,居然天伍航运上上下下都被这小子骗了个遍——
树醒风跟他们说株树氏商业集团看上南方航运市场已久,想要在这边进行一批合资格的航运公司的收购,但是因为他想在家族成员中崭露头角,希望大家能帮他把收购的价格做低,显得他谈判很厉害。
他说愿意用个人账户把购股后的差价双倍奉上,并且用匿名帐户给他们每个人打了一笔预付款,备注内容和被法院抓到的那一笔一模一样。
这群各怀鬼胎的伍氏族人一听有利可图,又已知伍老爷这个控制狂不可能同意便宜卖股,便答应他瞒着伍老爷制造一些小事故,降低一点天伍航运的市场估值。
于是树醒风便说马上有个去王城的订单,让他们瞒着伍老爷接下来,只要对货船动点手脚,损坏一些货物。
他又拿出株树氏在王城的势力夸下海口,表示等船到了王城,肯定能把货损立案,有效地折下来收购价格,但没想到损坏的是这么贵重的东西,几乎把天伍航运搞死。
伍老爷气急败坏,认为这分明就是树醒风和他的堂哥联手想搞垮天伍航运,然后再通过法院的判决,走破产重整的路子,对其进行几乎零成本的收购,而且树醒风很谨慎,整个过程中竟没有留下任何直接指向他的证据。
恩喜儿睁大了双眼,“所以说,搞到最后还真是伍氏自己人破坏了货物?”
家丁表示确实没错,所以他们现在不想把事情搞大,怕骗保的刑事责任落到自己头上,只能承认是货船本身有问题才损坏了货物,走正常的赔付程序;
伍老爷作为族长,根据伍氏家训,本家人有难必须帮忙,更何况现在要担责的是几乎伍氏全族,他只得自己吃下这单的损失,自掏腰包赔钱给树醒风的委托人,走庭外和解。
恩喜儿连连摇头,树醒风这一计利用了伍氏宗族规则的漏洞、各怀鬼胎族人的贪婪心理,还利用了他自己堂兄的嫉妒心以及株树氏的名头,把责任完全归为“为了帮株树塔干活”,将恩喜儿摘了出去的同时,又有效搞垮了天伍航运。
然而很明显,伍老爷可不是什么讲道理的绅士。
他立刻派人把还没来得及跑路的树醒风一行人抓了起来,关押在了伍宅。
南岭是他们的地盘,高山叠叠,野林密布,只需趁夜将其抛尸荒野,说是他们登山时失足,没人能证明伍氏做了什么。
但伍老爷总觉得其中有问题,让人对树醒风的一个下属严刑拷打之后,得知姓树的是为了恩喜儿才搞了这么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