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
沈韶有点震惊也有点疑惑,竟然是这样的一幅书法作品挂在恩掌柜的厅堂里。
她刚才从正门进入之后,沿着曲曲折折的长廊见到了不少古色古香又精致非凡的院子和亭台楼阁,这座园林的品位十分高雅,那些门口的匾额和楹联多半是各种古代的名家诗词,有些是赞叹园景的,有一些则是抒情明志,例如“留惜千年为犹景,只留三分在我心”或是“空木洪解忘忧处,自是雄才了却无”之类的。
沈韶本来在期待族长所住的沐恩阁内会是什么样豪情壮志的内容,没想到厅堂里面只挂了一幅匾额,内容还只有两个字,还是让她无法理解的内容。
“哦,那个啊。”,恩喜儿见沈韶一脸吃惊地看着墙上挂着的墨宝,面无表情地解释道:
“那是我爱人写的,字有点丑,让你见笑了。”
沈韶更加疑惑:“啊?”,她毕竟还是个小女生,多少对这种事情有点八卦,于是吞吞吐吐地问:
“呃,恕我冒昧,您说的爱人是指……树醒风?”
“对。”,恩喜儿抬头看向厅堂之上的匾额,“这是他二十岁的时候送给我的礼物。”
她的眼神逐渐变得异常明亮,“……可惜,物是人非。”,她眼睛里的光又突然熄灭了。
沈韶在心里计算,二十岁的树醒风应该还是刚开始为株树塔工作不久,但他俩早育,两年后恩竹呱呱坠地,他升级当爹,那么这幅字应该是和恩喜儿谈恋爱的时候赠送的——
说实话沈韶没办法想象那个家伙还能像普通人一样搞对象,她倒是能想象对方怎么强抢民女。
“你一定在好奇为什么是这两个字吧。”,恩喜儿捂嘴轻笑,“我当时刚荣升族长,要搬至我父亲生前居住的屋子,我就让他写一幅字给我。”
她请沈韶也坐到椅子上,端起家丁放在几上的茶,“他不知道写什么,我便说让他写对我的初印象。”
沈韶难以置信树醒风能对着眼前这个娇柔温婉的江南女子写下“土匪”这两个字。
恩喜儿把几上的另一盏茶往沈韶那边推了一下:“我看你嘴皮都要翘起来了,赶紧喝点水吧。”
她劝道:“我现在需要沈家帮忙推动翻案之事,不可能害你,放心吃喝吧。”
恩掌柜把盏里的茶倒了一点到自己的盖碗里,当着对方的面喝了一口:“这样放心了没?明天早餐总不用我再一个一个试菜给你看吧?”
她一脸“你这个戒备心但凡分一点给竹儿他都不会落入圈套”的表情。
沈韶觉得再拒绝就不礼貌了,况且对方现在也确实没有什么再害自己的理由。
她端起茶盏尝了一口,喝出来是上好的明前茶叶,甘甜清冽,豆香浓郁,余韵绵长。
“真是难得的好茶。”,沈韶不禁赞叹。
“沈姑娘谬赞了。”,恩喜儿微笑着,“我们这样小地方山上种出来的茗茶,能得到王城的世家小姐这样的夸奖和喜爱,实属是我家门之幸。”
她继续说道:“这是我们自家茶园产出,勉强能替沈姑娘漱口罢了,恐怕是比不上大殿里的贡品。”
沈韶总感觉对方话里有话,好像不是在说茶叶的事情。
“水温恰当,茶汤明亮,甘而不涩,有兰花之气,是君子之茶。”,沈韶也跟着对方的方式,文邹邹地打太极,“不仅是茶叶本身十分优质,泡茶的人也是手艺精湛。”
恩掌柜看起来像是放心地舒了一口气:“那真是太好了。”
她笑道:“我还担心我们凌水小城,雨多晴少,土质贫瘠,种出来的茶叶会粗糙不堪,味道暴戾,伤人喉舌。”
她眼睛里还是那种试探的目光:“尽管也引进了他山之玉进行品种改良,但恐怕还是比不上正儿八经的名茶古树,我们茶园预算有限,只能买得起同源好一点的品种来杂交,引进的茶树水土不服,还会让子代的茶叶涩味更重,令人难以下咽,但解渴还是足够了。”
沈韶不想跟对方再绕着圈子打哑谜,她是个直接的性子:
“恩掌柜,我没有看不起恩竹,也没有因为他出身株树塔对他有别的看法,我单纯是喜欢他这个人本身。而且我很尊重他,没有高高在上地把他当奴仆使唤,也不是因为闲得无聊想玩玩才和他在一起。”
“哎呀,沈姑娘想多了,我什么时候提那不知道多回家看看的臭小子了?”
恩喜儿欢喜地笑着放下了茶盏,“你愿意大老远跑这一趟,我已经很知足了。”
她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环上的时间:“一会儿我的几个孩子会来道晚安,之后沈姑娘就先休息吧,今天从早上开始一路奔波到现在这么晚一定累了,外加一些计划需要的东西也大概要明天才能准备好。”
“孩子?”,沈韶心想她记得档案里说中校是他母亲和树醒风的独生子,也没听说他有什么同胞的弟弟妹妹。
树醒风那边根据公开报道也是一直是“已婚但单身”的状态,大驸马和大公主的孩子们远居王城,倒是小姨恩盼儿多子多福,一大家子住在这座宅院里。
她还没问,就听见外面的庭院里传来小朋友的嬉笑声,沈韶往门外望去,见到了一个非常违和的画面——
几个穿着黑西装的纹身大汉笑眯眯地哄着一群衣着光鲜亮丽的小孩,正往这个方向走来,其中几个大汉甚至把几个年幼的孩童顶在头上,或是让他们坐在自己的肩膀上,那些小孩也毫不恐惧地牵着纹身大汉们的手,还有一两个调皮的男孩甚至偷偷戳他们的屁股,然后躲到另一个大汉身后对受害者吐舌头。
“这些都是我的孩子,竹儿的弟弟妹妹。”,恩掌柜带着温柔的笑容。
这会儿沈韶才发觉到恩掌柜身上的母性光辉,这是她之前一直没有在对方身上嗅到的气息,外加恩喜儿看起来比实际要年轻许多,脸型和五官也是偏幼态的类型,很难想象对方有个那么大的儿子。
那群大概有十多个的小朋友一进到沐恩阁的大门马上就变得乖巧,一个个按身高排成了一排,然后毕恭毕敬地行礼鞠躬:“喜妈妈晚安!”
沈韶见恩掌柜笑盈盈地从椅子上下来,弓着腰低俯身子,挨个去抚摸孩子们的脑袋,唤他们的小名,叮嘱每个人不同的事情,有的是学业上的,一些是生活和脾气秉性之类的。
沈韶仔细观察着那些孩子们,有男有女,个个穿着精致,体面干净,大的约莫十五六岁,小的不过三四岁,好几个都是看起来差不多大的孩子,这明显不可能是恩掌柜亲生。
更何况他们还唤对方为“喜妈妈”,这不是正常的对母亲的称呼。
“喜妈妈,竹儿哥哥今年年节是不是也会回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一脸期待地问她。
“会的,他每年年节都会回来……”,沈韶见恩掌柜的眼睫毛轻轻抖了两下,“不过今年可能会稍微迟一点,希望他能赶上跨年宴。”
一个看起来十岁上下的孩子好奇地打量着沈韶:“喜妈妈,这位漂亮姐姐是谁呀?”
恩掌柜转头看了一眼沈韶,她脸上的表情不太自信,似乎是担心冒犯对方,于是犹豫了一下回答道:“这是你们竹儿哥哥……在王城的朋友。”
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左右的孩子眼睛一亮,激动地起哄:“莫非是竹儿哥哥的女朋友?”
恩喜儿看起来有点期待,但是又只是用试探性的眼神看向了沈韶。
沈韶也走向了眼前的几个孩子,她补充道:“猜对啦,是女朋友,我叫沈韶。”
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些巧克力,几个年幼的小男孩立刻认出是军需品:“是竹儿哥哥给我们吃过的那个很好吃的部队糖!”
他们急着伸手去抢,被恩喜儿瞟了一眼,立刻收起了爪子,按身高排成一队,礼貌地挨个拿一个,并鞠躬道谢。
“这些孩子是……?”,在纹身大汉们带走了那一堆小朋友之后,沈韶好奇地提问。
恩掌柜望着庭院里他们离开的背影:“是一些可怜的孩子。”,她叹了口气,“有的是被人伢子装在笼子里放在市场上买卖的,有的是家乡受了灾父母双亡的,还有一些是家里吃不上饭被扔在外面的……”
她补充道:“之前这个宅子里殁了许多人,而我又喜欢热闹。”
“不管出身如何,现在他们都姓恩了,都是我的孩子。”,她低垂着眼,“由我亲自重新取名,合法登记公民,落在我的户口下,记入族谱,名正言顺,没人再敢欺负他们。”
恩掌柜看着茶盏里的茶叶,“我一直认为,家的概念不应该只是血缘,而是一种精神,血脉可能会因为各种天灾人祸而断掉,唯有精神可以永恒地传承。”
恩喜儿转头看向一脸惊叹的沈韶:“古语也说‘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天下为公,是为大同’,如果心胸足够宽广,世上所有志向相投的人,都可以是一家人,不知道沈姑娘觉得我这样的想法对不对?”
沈韶微张着嘴,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她现在太恨谛听的那个破资料库,智能助手简直是胡乱分析,已经导致她接连误会恩竹和恩喜儿两个人了——
但也正是因此,沈韶越是接触王城那座象牙塔以外的世界,她便成长得更多更快,这也是她自己期待且想要的。
“已经很晚了,我也不拉着你说闲话影响你睡觉了,沈姑娘随我去客房吧。”,恩掌柜站了起来,把手向庭院里一摊:“请。”
那一瞬间,在月光的照耀下,沈韶突然发现中校的脸和恩喜儿其实十分相像,特别是微笑的时候的样子,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只不过他的肤色和眉眼、特别是瞳色和树醒风太过相似,不注意的话不会发现其实恩竹长得更像妈妈多一些。
……
“那边是书房,这边是喝茶乘凉的地方,走过这个拱门出去有个荷花池,晚上最好不要去那边,天色很暗,池子边又比较湿滑,容易落水。”
恩喜儿简单介绍着沐恩阁这一片的情况,“这边就是客房了,右手边过去是恩氏祠堂,供奉着祖先的牌位;左手边走廊尽头是水房,如果沈姑娘晚上喝完房里的水还口渴,也可以自己去倒水,小心不要走反了。”
沈韶在心里说如果是她常年住在这种地方,怎么也得弄个导航踩个平衡车。
木制的房门吱吱呀呀地关闭,沈韶发现客房虽然也是古色古香的园林建筑,但是里面却充满了现代科技,有一种穿越的错觉——
智能灯光系统、洗衣机和烘干机、智能马桶、恒温新风系统和地暖、桑拿室和淋浴房……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复古主题的新式高级公寓。
她换下衣服,先冲了个舒服的热水澡,然后坐到了紫檀木的万字纹拔步床上,声控家居助手放下帐子准备睡觉。
她本以为这种老东西躺起来会很硬,没想到上面铺了厚厚的弹簧记忆床垫,软硬适中,十分舒适,有效放松了她绷了一整天的紧张神经。
……
夜半三更,沈韶口渴难耐,或许是因为来了南方水土不服,她觉得身上好像有点起湿疹,于是让家居助手调低了房间里的湿度,这反而让她变得干燥缺水,吨吨狂饮。
她再一次起夜,发现净水器里提前滤好的水和水壶里的热水已经被她喝完,虽然很不情愿,但是说不需要家丁在门口待命,表示自己有人盯着睡不着也是她自己要求的,她现在只能自己钻出被窝,去水房弄点水喝。
沈韶裹着房间衣柜里准备好的、内衬了皮毛的斗篷,穿着棉拖鞋走出房门,提着水壶去找水,“左边还是右边来着……”
她当时太困了,恩掌柜又介绍了太多“景点”,她记不清是哪边,“算了,先随便选一边,不对再转个身。”
冬季深夜的山上寒风瑟瑟,带着湿气直逼骨髓,这让沈韶的大脑变得异常清醒,她小碎步加快速度在长廊里前进,很快发现自己走反了方向。
前方的大庭院另一头的建筑物明显不是水房,里面烛火通明,随风飘来一阵香火的味道。
“走错了,是祠堂……”,她刚转身折返,余光却好像瞥到了一个人影,正站在祠堂外的中庭院子里。
沈韶警觉地又转头回去确认——
一个童颜鹤发的老人凭空出现,站在祠堂前的楼梯上,正笑眯眯地看着她,见对方看到了自己,老人伸出右手挥了挥和她打招呼。
沈韶礼貌地微微鞠躬点头,“老人家不好意思,我走错路打扰到您了。”
老爷爷乐呵呵地笑着:“无妨,我听说竹儿的女朋友今日到访寒舍,好奇想出来看看,一看时间已经这么迟了,本以为今天大概是没机会见到了,没想到居然还给我意外遇见,说明你这路其实也不算是走错了。”
沈韶表示今天时间仓促,外加有要事要办,没能来得及到各个长辈处打招呼,实在是自己失礼,下次会好好地再次正式拜访。
“哎呀这是什么话,我们不是见到了嘛!”,老人爽朗地哈哈大笑,“我见沈姑娘对这个宅子还不太熟悉,我可是风眠山庄的老人了,你有什么想了解的都可以问我!”
他狡猾地笑着,把手掌放到嘴边小声说道:“还有就是,不管是竹儿小时候的搞笑事,还是喜儿的恋爱史,我都知道细节哦!”
沈韶被老人的话逗乐,猜测可能对方也是晚上睡不着想找人聊天,于是提着水壶走下楼梯,步入庭院里想着和他交谈一会儿也不打紧。
“竹儿小时候非要吃冬日房檐上挂下来的冰凌,不知道谁骗他说是甜的,只好让人给他敲了两根,一吃却说怎么是咸咸苦苦的,仔细一看,原来是冰凌里冻着瓦上的鸟屎!”
老人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还有还有,他小时候读了书法家用墨水蘸馒头吃的故事,好奇也去试,一个人溜进他妈妈的书房,拿着面包蘸了墨就往嘴里送,吃了一嘴的黑墨汁,吃饱了就在书房里睡着了,醒来以后一看到晚饭时间了,那会儿小,也忘了自己下午干的事,光顾着吃饭就赶紧跑到膳厅……妈呀,把大家乐得,碗都打翻了好几只!”
沈韶一边听着觉得有趣好笑,一边心里泛起苦涩,想着若是让宅子里的老人家知道了恩竹现在的情况,他们该会有多担心多伤心多难过呢。
“沈姑娘,别担心,要相信喜儿会有办法的,她一直是家里最优秀的孩子。”,老人似乎有读心术一般,“竹儿吉人自有天相,又有你想着他、帮着他,这小子命不该绝。”
他顿了顿,“你只需放宽心,和喜儿一起做你们该做的事,一切都会好的。”
沈韶想着自己明明忍住没有露出难过的表情,她十分惊讶,对方是如何猜到自己心里所想的呢?
“我明白你还没有完全信任喜儿的原因。”,老人慈爱地看着沈韶,“我知道导致这个隔阂与醒风脱不了干系,那家伙一意孤行,做了太多的错事。”
他叹了口气,“不过,其实我清楚,他当初也是身不由己,而如今已经回不了头了。”
他白色的头发在风中飘扬着:“上天终究是公平的,正用他最在乎的事物折磨他、惩罚他……最终他也会自食其果。”
老人看着沈韶,眼睛里闪着眼泪:“我想,让你知道得多一些,未来会对你们有所帮助。”
“那是流光十二年的冬天。”,老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气,“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二十九年……”
他娓娓道来:“瀚凌江,浮春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