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非常肉票
牛化麟的院子里弥漫着焦臭味儿。油耗子被活活烧烤致死。
雪龙这才转过身来,面对牛化麟:“牛家富甲一方,就这么点东西。哼哼,火还没灭,要不请你也来一次观音坐莲。”
牛化麟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听他这么一说,一下子背过气去了!
一个胡子头目说道:“二当家,牛家的钱财买卖都在船厂一带。他家在这里不过十几垧地,是祖产。”
那头目小声跟雪龙嘀咕了一会儿,雪龙高声喝道:“弟兄们,咱们请善财童子,找到那个牛家小少爷!”
胡子们刚要动作,于显龙突然从房角的树枝子后面跑出来,奔到牛化麟跟前:“爹,爹——!”
牛化麟悠然转型:“你,你怎么跑出来啦。”
于显龙抱住牛化麟:“我是你亲儿子,我实在放心不下啊。”
雪龙冷笑一声:“踏破铁血无觅处。弟兄们别费事了,把他绑了!”
郎占山又是担心又是佩服,十几岁的小半拉子,真够有种的!不过胡子窝里的日子可没那么好过,一句话不合小命儿就没啦!
他得先回去给白八爷报个信儿,这法子可是他想出来的。
当于显龙被撤去蒙眼布的时候,他已经在一个大山洞里了。
于显龙揉揉眼睛,向四周查看。洞口用原木封上,只留一个门口,挂着杂木杆子钉制的门,门上还蒙着挡风的兽皮。山洞内挂着几盏野猪油灯,靠着洞壁还斜插着松树明子。自己的柞木棍子扔在左手边不远处,棍子后面黑咕隆咚的,显然那是更深的山洞。
突然,他眼前多了一双脚,又多了一双。他看了一圈,都是脚!
啪——,一声响鞭,脚散开了。内洞里走出一个人,于显龙抬头看去,来人一身白色羊皮斗篷,狗皮帽子压在眉毛上,脖子上一条整狐狸围脖,脚上是一双附牛皮底的毡靴。是二当家雪龙!
雪龙:“送秧子房,熬着。”
随着一声吆喝,于显龙被两个小匪押着,扔进一间空旷宽大的山洞里。山洞中间是一堆篝火,篝火旁边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二十多岁拖着一条油光长辫子的白脸儿年轻人。在他旁边竟然坐着一个俏丽微胖,也梳着一条粗辫子大姑娘!
两个小胡子坐在洞边的茅草堆上扯闲篇儿,一把皮鞭子放在一只木桶里。
小白脸儿衣服都被脱光了,脊梁上布满了青紫的鞭痕。于显龙同样被扒光了衣服,然后老老实实坐在火堆边的茅草上。只有那个姑娘上身戴着一个红兜肚,下身只剩一件碎花短裤。
于显龙往后退了退,洞口吹进来的寒风一下就吹得他一哆嗦,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往前凑,身前的火堆烤得灼人!
前边炭火烤,后边冷风吹,即便这样小白脸还是直打瞌睡。秧子房稍一安静,他就一头栽进火堆,炭火烧得他发焦肉烂,惨叫着坐起来。小胡子走过来抡起鞭子给了他一下!
小白脸一阵嚎叫大骂:“车大路,你个老王八蛋,老财迷,老犊子,你咋还不拿钱来赎我呀……”
那个微胖的姑娘听着不禁一皱眉头,扭过脸去。
于显龙问:“你俩是两口子?”
小白脸没吱声儿,那姑娘却说了一句:“还没过门儿呢。”
于显龙抓过一把茅草盖住下体:“嘿嘿,你们两家一定都是大财主啊。”
两个人谁都没接话茬儿。
于显龙明白了,这两个人和自己一样,是胡子绑来的人质,他们叫做肉票儿。什么时候苦主拿来钱财,胡子们才能放他们下山。
洞内看不见太阳,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少爷带了出去。不到一个时辰,车少爷又被鲜血淋漓地抬了回来。
小白脸痛得放声嚎啕。
两个小胡子不耐烦地走过来,又是一阵拳打脚踢。直到小白脸昏死过去,两个胡子才罢手坐到树墩子上,抽起烟来。
一个小胡子骂道:“妈的,公主坟车大路的儿子,还他妈不如一个十五六的小崽子。毛家这尖果儿嫁给他算是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了!”
另一个胡子接茬说道:“你知道那小崽子是谁吗?是牛家窝堡牛化麟的儿子。我听说牛家可是船厂一带最大的财主,他可有大油水儿啊。”
“那得等大当家过堂啊。”
于显龙现在身边没了郎占山,凡事都得自己拿主意。
他暗自盘算,一旦占青山给自己过堂,自己该怎么说。
冒充牛化麟的儿子牛子厚,牛家绝不会拿钱来救赎一个素不相识、旁不相干的野孩子。自己稍不小心,这条小命儿就得撂在这。那就永远见不到娘了。
得想办法活下去!不但活下去,还得在这个绺子里安身立命,扬名立万!
对母亲的思念像一万条虫子时时刻刻在咬噬着他的心。
整整三天三夜,于显龙才领略到胡子的手段,真是又损又狠!胸前炭火烤,背后冷风吹,干坐着不让睡觉。
绺子里管这叫熬鹰或烤秧子,能经得起这种折磨的,恐怕今后什么苦都吃得了。
那个车大路家的少爷已经哼哼唧唧坐不起来了,可是那个毛家的姑娘却不卑不亢,不哭不叫,胡子送来的已经窜烟的高粱米粥她眉都不皱照样能吃下去。
洞口的胡子换班了,这回是一老一少一高一矮俩家伙。年少高大的有点傻不愣,拿着一根掏捞棒子,叫牤子;年老瘦小的,手里的家伙很奇怪!那家伙钢铁头上安了一个两尺多的木柄,最怪的是那个铁头一面像斧子,很锋利;另一边像种菜的镐头,虽不算锋利但也开着刃呢。
于显龙问道:“老哥们儿,你手里那玩意儿是啥家伙?”
“采参镐。”
“采人参可能发大财,挂住当绺子。你不怕送命啊?”
拿采参镐的老头:“别他妈嘚啵。我看你是过堂没遭着罪。”
“你报号叫啥?”
“老蘑菇。”
毛家姑娘说话了:“牛少爷,别的肉票到秧子房都吓得半死,你咋不害怕?”
“怕有什么办法?你越怕他们越是往死折腾你好,尽快拿到钱。我又没人肯拿钱赎票儿,听天由命。实在没辙,哥们儿就挂住当胡子!”
“请童子过堂,顶角万儿,出来!”
令于显龙意想不到的是,牛化麟打发人来赎他了!
车大路的儿子还没被赎走,牛化麟却打发人来到了飞龙岭绺子。人家要赎票,两千两雪花白银一文不少!
看管秧子房的胡子们笑逐颜开,把于显龙请到大寨。
往山寨大厅里走,于显龙的头脑里飞快旋转。就这样拍屁股走人,他可以安全离开土匪窝子,去找郎占山和媳妇儿秦闺儿。可是这一走,娘就永远就不出来啦!
即便留在这里,就能救出娘么?
不管怎样,堂堂七尺男儿,不能怂了。走着瞧!
山寨大厅是一半山洞一半木刻楞搭建成的能攻能守的山寨建筑。于显龙这次没被蒙眼睛,由两个小匪带着走进大厅。
大厅内,正中的虎皮交椅上坐着一个虽然高大却脸色青灰,身材消瘦的男人。跟龙湾镇那些大烟鬼差不多。围着这个人还坐着已经认识的二当家和另外四个胡子头目。
中间一张白茬木桌子上,放着两只白布口袋。门口外还蹲着一个看不出准确年龄,枣核脑袋的男人——包不住!
这小子是怎么从白家园子逃出来的?
小匪上前一个坎子礼:“大当家的,秧子还阳了。”
占青山一欠身:“牛少爷,多有得罪,泰和(安好)啦。”
旁边站起一个头目:“顶角万儿,山高水长,日暖夜凉。上线儿吧。”
包不住从外边走进来:“牛少爷,咱们下山回家吧。”
不料,眼前这个大男孩儿一撇嘴,冷笑一声,坐在了大厅的地面上。占青山、雪龙、包不住等人都是一愣。
包不住:“牛少爷,你这是干啥?”
于显龙一翻眼睛:“谁他妈是牛少爷?老子姓于,大号于显龙,人称三少爷!大当家的,你们都被这花舌子骗了!”
包不住这一惊非同小可,脸都吓绿了:“你,你血口喷人!”
雪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于显龙:“嘿嘿,各位,顶水万儿这厢有礼了。”他说着两手在腰间打扫一番,然后一抖袖子,双手抱拳向左肩一搭。是个熟练的绿林坎子礼,在山丁子大车店不知练了多少遍。
众匪首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雪龙道:“送财童子,怎么像个溜子?”
于显龙:“把那条柞木棍子还给我,那是我娘给我留下的念想。”
一个小胡子立刻返回秧子房把那根棍子给他拿了过来。
于显龙拿过柞木棍子:“各位当家的,牛家窝堡牛化麟为人善良忠厚,我是替他儿子被绑来的。”
占青山一拍桌面:“你他妈要干什么?敢耍老子!”
包括雪龙在内七八个胡子立刻亮出了家伙,对准了于显龙。于显龙心里一阵乱跳。
于显龙长出了一口气:“大当家别生气。要我说牛家家风不错,明知我不是他儿子,人家不也把银子送来了么?孩子我在红尘道上活不下去了,想走走绿林道。摸不到山门,才想了这么个蠢办法。”
雪龙:“你想挂住?”
“我想找娘。老狼蹚道,占青山绺子,局红仗义,免得野鸡闷头钻。”
占青山往后一仰:“底保带拉。”
想当胡子不容易。
胡子行踪诡秘,时刻都得提防官兵来抓,手下闹事,其他山头吞并。哪个绺子的大当家都是机敏狡猾,诡诈多疑之徒。对新入伙的崽子,也有一套严密的防范措施。底,就是你的家庭,一旦入伙就算拉上了全家的性命;保,胡子入伙得有人给他担保,一旦逃跑哗变,找保人算账;带,本绺子得有人引荐;拉,在本绺子得有人肯带着你。
于显龙对这些都不明白,郎占山也不清楚这些山规。
包不住凑了过来:“大当家问你,哪里人?家里还有谁?”
“龙湾镇于家大院,我娘被绺子绑走了。家里没亲人。”
“谁能给你担保啊?”
“短脚万,老狼蹚道。”
占青山:“你认识独行老狼。”
“他想亲自引荐,可是那天二当家要误绑好人,所以我就闯出来了。”
占青山转脸对雪龙说:“二当家,你能拉一把(当他师傅)?”
雪龙点点头。
占青山一仰脸:“开堂迈坎子!”
占青山端坐没动,其他匪首立刻改换位置,左右各三,依次站立。其他小匪一阵吆喝,各持刀枪,摆成刀阵。
雪龙突然发问:“家在何方,根生何处?”
于显龙:“龙湾镇于家大院,先父于六指儿,小的于显龙。毛岁十六。”
一个麻脸胡子头向前迈一步:“初生牛犊不怕虎,大鹏展翅恨天低。绿林饭得横着吃。”
于显龙又是一个坎子礼:“天下无米不成餐,好汉无仇不上山。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桃园三结义,横刀在绿林!”
占青山赞了一声:“爽快!是条汉子!试试码子(考较一下胆量)!”
刀阵立刻散开,六大匪首在占青山面前站成一排。
包不住弓腰缩头,撅着屁股又退了出去,蹲在门口既不敢离开,也不敢伸头。
于显龙站起身,把柞木棍子横放在面前脚下。
一个小匪把一个大头有拳头大小亚腰葫芦稳稳地放在于显龙头顶,一点头退到一边。
雪龙突然拔出手抢,一抬手,啪——!
于显龙只觉得头顶一震,葫芦碎片四散飞溅!
雪龙得意地把七星子插进腰里,那个放葫芦的小胡子跑上前来,在于显龙裤裆部位摸了一把,一挑大拇哥:“好吧嗒(是把好手)!”
占青山点点头:“报报家门。”
雪龙:“托天梁,雪龙。”
麻子脸:“迎门梁,钻山风。”……
“绺子”有一套独特的人马,总头目叫“大当家的”“大横把”“瓢把子”。再往下有“四梁八柱”,下面的一般匪徒称“崽子”。大当家唤做顶天梁或通天梁,二当家的唤做托天梁,往下是炮头迎门梁,第四梁是搬舵先生,也叫转角梁。
八柱最有威严的是总催扫清柱,相当于绺子里的监军;管理秧子房叫狠心柱,管理马匹的叫白玉柱,管理粮食伙食叫粮台、引全柱。绺子里必不可少的还有水香佛门柱,负责望风站岗放哨,联系花舌子等等。每砸开一个窑(攻下一个地方),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放卡子(哨兵)。
我们一再提到的花舌子也是绺子八柱之一。这种人负责给苦主家送信、讲价,一要善于查明苦主家底,二要巧言善辩,要对方拿出更多的钱来。还有字儿匠主管文墨,给苦主写信,与外界的文字交道。有的字匠还会刻印、模仿他人笔迹等。
由于各个绺子人数多少不一,规模不等,所以四梁八柱经常互相兼任,或干脆省去。
占青山绺子显然缺四梁,少八柱,绺子不全,局子不旺。郎占山说得对,只有在这样的绺子,才有出息。
飞龙岭绺子四梁八柱一一报号,于显龙一一见礼。按照郎占山和白八爷讲的,绺子里能够在天窑子上位的应该有八个,可是现在算上占青山也只有六个。也就是说他们的四梁八柱至少缺三个。
到底是缺“梁”还是缺“柱”暂时还不清楚,反正有空位等着人呢。能不能站位那就看自己敢不敢玩儿命,山神老把头赏不赏饭吃了。
最后只听那个二当家雪龙喊了声:“花舌子!”
终于轮到包不住了。
绑票请来个假“送财童子(财主家男性儿童)”,他还没两面砍价,人家牛家自己上门赎票儿。他这花舌子干成了笑话儿……
只见雪龙一抬手,七星子狗头张开,弹轮定住,这时要开枪杀人的架势!包不住可吓坏了!
他跪爬进来,一步一磕头,嘴里不住地求饶。飞龙岭的匪首没一个说话的,都板着脸看着。
包不住一转身:“三少爷,三少爷您赏脸求情饶了我吧。咱可都是龙湾镇的根子啊……”
于显龙根本不在乎包不住的死活,可是他能出现在这里,一定是白八爷有意安排的。
于显龙:“绿林道上门儿不清,你给我趟条道儿。大伙一起发财。”
包不住连连磕头:“行行行。姜家围子……”
占青山前面的六个匪首互相看了一眼,一起转身:“请大当家开金口,纳新丁!”
占青山也点点头:“二当家,陪他描张状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