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未庄亮起了几个火把。
等来人赶到喊声传出的地方时,看见的只是一具血淋淋的尸体,与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家属。
死去的是未庄除了赵、钱两家之外,最有名的富户的主人。
其人吝啬抠门,锱铢必较,又脾气暴躁,动辄克扣帮工的工钱,夺佃户土地,便被未庄人叫做张老抠。
他不止对外人如此,就算是对自己家庭内的子女一贯也是如此。
在传统大家长式的独裁统治下,家中子女与帮工都对他敢怒不敢言。
如此小气吝啬之人,想要他掏出钱来,和直接抽他的血无异,自然会引起他的抵触。
昨天在赵家时,便是他反对的声音最大,态度最坚决。
没过多久,整个未庄都被这事惊动。
少数几个有身份的,包括未庄的地保,先后走进了赵老抠的家里,看见那胸口被打穿,浑身是血的尸体,无不感到惊骇。
有人甚至偏过头去,不敢多看。
地保壮着胆子,询问了一遍事情的经过。
根据张老抠的大儿子说,他被一个声音吵醒,起床查看,就看见他的父亲死在了这儿。
貌似想到了什么,地保看着那显然是被洋枪打出的伤口,咽了口唾沫,不说话了。
更多的人则是站在门外围观。
他们开始只是听说张老抠门家有人死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马上又听说,是张老抠死了。
人群顿时惊讶起来。
张老抠的身体一向健康,白天还中气十足的和人吵架,这晚上怎么就突然死了?
被吵醒的王恢也挤在人群中向内观望。
闻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想起今天所听到的有关革命党的事情,他心中十分不安。
赵、钱两位老太爷是最后到的。
身后跟着打哈欠的赵秀才和假洋鬼子。
他们四人这两天睡眠欠佳,好不容易睡下,却又迷迷糊糊地被唤醒,最后不甘不愿地穿了衣服,走出门才知道发生了那么一件大事。
看见赵老抠的尸体时,四人脸色同时大变,互相对视了一眼,都觉心脏部位凉飕飕的。
不用多说,他们便猜到了这是谁干的。
张老抠这家伙,白天被他们恨得牙痒痒。
可是现在看见张老抠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他们依然感到了兔死狐悲之感。
张老抠的两个儿子和老妻都在啜泣。
赵老太爷等人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过了一会儿,有人说道:“这是洋枪打出来的伤口,我去县城时,看枪毙犯人时看过……”
说到这里,他却不说了。
好像那几个字像是什么禁忌词汇一样,只要说出来就会给自己带来厄运。
又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说道:“这……这……这肯定是革命党干的!”
“不错!”一个镇定的声音响起,“这肯定是革命党干的!”
听到这声音,钱老太爷连忙向后看去,便看到一脸肃穆地走进来的夏瑜。
赵秀才的反应尤其激烈。
他下意识地向夏瑜身后的漆黑看去。
即使没有看见人,也没有发现任何动静,但他却认为,那支洋枪说不定就在某一处对准了他……
夏瑜一出现,赵老太爷四人之外的其他人便感觉到有了主心骨,纷纷向“夏特派员”打招呼。
夏瑜对诸人点头回应,又看向地上的尸体,严肃道:“死于洋枪,除了革命党,没有人干得出来。”
听见他那么一说,本来压抑的诸人更加惊慌。
有人问:“这革命党真来了未庄……他们那么凶残……夏特派员,你要为我们做主啊!”
又有人说:“革命党杀了人还没多久,说不定他还没跑多远……”
这是众人都担忧的事情,但是没说出来,便只是心中的隐忧,一说出来,立即将氛围变得愈发紧张。
在血腥味弥漫的房间内,众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一时压过了张老抠家属的啜泣声。
在嘈杂的声音中,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声音疑问道:“这革命党为什么要杀张老抠?”
但没人在意这个人的疑问。
见人就杀的革命党杀人需要理由么?
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个不成问题的问题,而是如何确保他们自身的安全。
直到夏瑜做出令众人安静下来的手势时,众人才停止议论,眼巴巴地看向夏瑜。
环视一眼诸人,夏瑜说道:“我们都没有洋枪,未庄也没有洋枪,所以人一定是革命杀的,这点无需怀疑。”
“在县城时,他们就用洋枪刺杀了把总,然后狡猾的逃脱,至今也没有抓到人,而今看来,他们应该就在未庄附近活动。”
众人又想要说话。
夏瑜做出下压的手势,令众人安静,又说道:“我知道你们的担忧,但是你们其实不必过于忧虑,革命党应该只从把总的手下那里夺走了一支洋枪,拥有的子弹也不多。”
“如果和革命党没有什么恩怨,他们不会轻易地把子弹用在你们的身上……说句不好听的,诸位还没有一颗子弹贵。”
他在话里将在场的人贬得一文不值,但这些人却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反而稍稍安心了一点。
“我不知道死者和革命党有什么恩怨,但是我知道现在最应该担忧的不是你们。”夏瑜指向自己,“而是我这个专门来对付革命党的特派员。”
这话也说得有道理,众人看向夏瑜的眼神中几乎带上了几分怜悯,在一人的带头下,纷纷夸赞夏瑜临危不惧,有大将风度。
夏瑜的脸色依然严肃:“话是那么说,但至今我们连革命党有多少人都不确定,所以不能排除今晚还存在危险的可能性。”
“所以,我建议,今晚大家以几户为单位聚在一起凑合一夜,不要再分开,以免给革命党机会。”
众人眼神交流,没有人提出什么异议。
有人注意到了一言不发,身体不住抖动的钱家四人,为他们的状态感到怪异,却没有开口询问……
夏瑜又出门应付了一番等在外面的未庄众人,将惶恐不安的众人安置好,他在张老抠家旁边的某一处找到了徐真。
叹息一声,夏瑜说道:“他罪该如此么?”
徐真回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而是要掉脑袋的残酷之事。”
稍稍沉默,夏瑜道:“要是有证据证明他该死,我不会迟疑……”
徐真看向夏瑜,冷酷道:“谁挡在我们的革命事业面前,我们就送他去见阎王。”
“至于他是否有罪,让阎王来定论……我们只管人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