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七章——看破
洛神感觉到师清漪在她手心的笔画,没有言语什么,微不可觉地点了下头。两人心知肚明,继续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夜居高临下。
长生收回落在九妹身上的目光,再度看向了夜。
也许是夜平常对她们一家并不一样,久而久之,她甚至会有些恍惚,都快忽略了夜最原本的一面。现在看着九妹趴在地上跪着夜,而夜眼中的神色像是凝固了,看不到半点情绪的变化,长生才明白,夜对于任何人其实都是遥远的。
只是她离她们这一家,相对没有那么远罢了。
但也只是相对而已。
夜站立的身姿,与匍匐在脚下的九妹产生了鲜明的对比。
姑姑本就是习惯俯瞰世人,只不过因为和她们生活在一起久了,这才对世人有了些许认知的改变。
夜的俯瞰,却更甚于姑姑。
她本就不通感情,那些仆从跪拜她,她甚至都没有任何感觉。
「九。」夜终于出声了。
九妹却浑身又是一个哆嗦,似乎被吓了一跳,她缓缓抬起头,不可置信地仰看着夜。
虽然夜知道九妹私底下让另外那些仆从们,以年纪的排行叫她九妹或者九姐,但这还是夜第一次这么称呼她的名字。
以前夜谁也不叫,看向谁,谁就上前来听命。
「主……主人。」九妹别说看不透夜了,甚至连多看一眼都不敢,但她此刻的确是被触动了,喃喃着道:「你……唤了我的名字。」
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害怕。
还是两者都有。
夜的问话很简短,道:「为何下山拜巢。」
「因着……因着……」九妹支支吾吾。
夜道:「如实答。」
九妹的头几乎快要贴到了地上。
被那么多人看着,耳边似乎能听到那些人对她的指指点点,她心里很迷惘,一时觉得无所谓,一时却又感觉自己像是被放在火堆上焚烧似的尴尬,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她现在还是难以理解感情,更何况是这些更为复杂的。
夜又道:「你若说谎,我会知晓。」
九妹深知她的主人说一不二,只得老实地说出了自己最简单的想法,道:「拜巢是人间盛景,很好看,我只是想……看一看。」
夜这才道:「看罢。」
九妹蒙着面巾,这一瞬间,能清楚地看见她眼中的惊诧。
夜不再搭理九妹,转身就走。
「主人!」九妹连忙道。
夜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
「你……你不罚我么?」九妹呼吸快速了起来,她几乎能清晰听到自己声音里那种藏不住的恐惧感,那种感觉竟在她耳边具象了起来似的。
曾几何时,她不知道恐惧是什么,只是机械地依从命令。因为潜意识里,她觉得自己如果不依从命令,就会受罚,而主人有资格罚她。
她不知道这种想法是怎么来的,或许是从她来到人世上以后,就烙印在她的脑子里。
「我为何罚你?」夜似乎也被她问得有些疑惑。
九妹一愣。
「我何时罚过你?」夜又道。
九妹这下彻底晃了神。
她这才有些后知后觉起来。
侍奉夜的这些年里,夜的确从未罚过她,也并未罚过她的任何一个姐妹。主人虽然没有什么话,看起来十分冷漠,与温柔二字更是远远不沾边,但她也从不发脾气,她连生气的感觉都不知道是什么,不懂爱,也不知恨,又怎
么会因为生气而去处罚谁。
只是因为她在仆从眼里,太过强大。
在九妹的认知中,她捏死她们就如同捏死一只蝼蚁一样简单,甚至夜不屑于去捏,再加上九妹骨子里天生的尊卑感,令她从来不敢忤逆夜。
夜再度瞥了九妹一眼,转过身去。
师清漪悄悄向长生招了招手。
长生机灵,赶紧凑到师清漪边上,师清漪附在她的耳畔,说:「待会你陪姑姑和夜姑娘逛街,我和洛神稍候就来,若姑姑问起,你就替我们回个理由。」
「那我应说什么理由?」
师清漪笑:「你这么聪明,想个理由肯定简单。」
长生被她夸了,也开心地笑起来,点点头,快步跑到了司函身侧,夜也走了过来。
司函等得有些不耐,回头看见师清漪和洛神还在原地站着,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就问长生道:「她们两怎地了,为何还不走?」
长生忙道:「阿瑾和阿洛让我们三人先走,不必等她们。」
司函蹙眉:「为何?」
长生想起师清漪叮嘱她找个理由,于是将她觉得十分有说服力的理由亮了出来,道:「她们二人要约会。」
司函:「……」
长生认真道:「她们近来日日与我们在一处,夜里还与我们同在地榻房安睡,鲜少有机会独处,眼下终于有个拜巢盛会可以逛一逛,正是个约会好时机。她们既有此意,我们莫要做烛台。」
司函:「……」直接气死她罢了。
「姑姑,我们走罢。」长生再度挽上了司函的胳膊,又看向夜。
夜点了点头。
师清漪还不知道长生给她想了个「绝妙」的理由,她正在人群中观察九妹。九妹站起来,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早已支离破碎的「嘎嘎嘎」,这才略蹙了眉,不顾周围涌过来的那些笑话她的目光,分开人群,快步往回走。
师清漪和洛神隔着熙攘的行人,跟了上去。
九妹一路步履匆匆,回到了那个卖机括玩意的摊子前。
那摊子已经空了,应该是夜的仆从来过,带走了这一堆东西。摊主正在收拾一些杂物,忙碌之下,随意抬了眼,就看见了九妹。
买「嘎嘎嘎」的人没几个,他对九妹印象深刻,自然记得她,笑道:「姑娘,有何事?」
九妹道:「我再买一个「嘎嘎嘎」。」
摊主满怀歉意:「对不住,姑娘,方才有人将我这摊子上的玩意尽数买下了,你来晚了一步。」
九妹伸手,将手中残破的机括给摊主看:「「嘎嘎嘎」被人踩死了,你能修么?」
师清漪发现她用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词,说是被踩死,仿佛「嘎嘎嘎」对她而言,是有生命的。
也许是九妹太孤独,没有真正的朋友,这才寄情在这上面。
摊主接过来看了看,又还回去:「已碎成这般模样,修是不成了,得重做。但做这个颇费心力,我的这些机括玩意方才得了贵客的赏识,得了一笔银钱,过段时日的口粮已是不愁,我暂时不会做这般趣玩,得将时间放在机括研习上,还望姑娘莫怪。」
九妹盯着摊主看。
摊主劝她道:「姑娘,回去罢,我真帮不了你。」
九妹低头又看了「嘎嘎嘎」好一会,发了一会愣,这才离开摊位。
师清漪和洛神继续跟随她。
四周仍然是喧闹不已,但师清漪却觉得那些热闹早已远去,她整个人像是踩在一条虚浮的道路上。这个原本让她觉得最安全,也最平静的梦场,在她察觉到不对劲以后,已经带给她另外一种感受。
在当年的宋熙宁年间,她们一家四口在城里拜巢,虽然每条街都走过了,但是因为时间有限,有些街只是边看边路过,以至于街道上的部分摊位并没有细致体验。好在吃的那些东西,包括小粽子,当年也吃过,所以可以尝出它们当年的味道。
但是有部分摊位,她们在梦场里能造出当时摆摊的模样,十分详尽,至于更深一层的细节,却体现不出来。
这种特殊摊位,最明显的代表就是那个卖机括玩意的。
当年的确也经过这个机括摊位,但并没有拿起上面的玩意戏耍。
所以如果按照正常的发展,师清漪在拿起「嘎嘎嘎」的时候,虽然可以看到非常真实的「嘎嘎嘎」的模样,但当她对下半部分的蛋壳进行积压,启动里面的机括时,里面蹦出来的小鸭子究竟是什么样子,又是怎么小屁股墩儿倒过来,一头扎进蛋壳的过程,不可能被展现出来。
但师清漪却全程将它演示了出来。.z.br>
在这个梦场中,长生必然是梦主,但如果只有长生一人为梦主,那么刚才嘎嘎嘎的内部结构是无法展现的,因为当年长生不知道这个。
当时在摊位旁,以师清漪的洞察力和细心,自然是及时发现了这里面的蹊跷。
但她还以为是夜不但参与了梦场的搭建,也和长生一样,同为梦主,所以才会将城里的一切细节补充得那样详尽,和当年别无二致。
虽然夜说当年没有去过城里拜巢,但师清漪在发现了嘎嘎嘎的内部细节也那么到位以后,就倾向于夜可能因为什么原因,隐瞒了当年的一些事情,比如明明去过城里,却说没去。
她以为夜和隐瞒自己是辛荼一样,也有难处,于是就没有点破。
反正她相信夜,无论夜是不是隐瞒了,都不会伤害她们。这种安定感让她在发现异常以后,还是十分放松地继续四处逛。
但在看到九妹和那男子争吵,尤其是九妹做了一个往后腰摸什么的动作以后,她就觉得事情不对了。
周围的行人不懂这些,但师清漪这么敏感,又是多次见过这个动作,这个细节是瞒不住她的眼睛的。
因为那是一个非常标准的,在警惕之下往后腰去摸手.枪的动作。
这个动作非常现代化。
九妹完全是下意识做了出来,这表示在她的意识深处,她曾十分频繁地做这个动作,以至于养成了习惯,造成了身体记忆。
可九妹在梦场里,是一个古代人。
她怎么会有这种下意识的举动。
尤其师清漪还觉得九妹在做出这个摸枪动作时,有种微妙的熟悉感。
师清漪将洛神买给她的「嘎嘎嘎」攥在手里,碰了下洛神的胳膊,洛神心领神会,两人加快了脚步,很快就走到了九妹身边。
两人若无其事地越过了九妹,师清漪突然手里一个「哆嗦」,手中的「嘎嘎嘎」往下跌落。
洛神配合她,眼疾手快地将它捞住。
师清漪装作又惊又喜,道:「还好你手快,不然便跌坏了。」
洛神用手捏了捏「嘎嘎嘎」,那蛋壳发出三声嘎嘎嘎的间断的叫声,里头雪白的小鸭子再度落回蛋壳中。
九妹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看向洛神的手。
之前围观时,九妹也见到了她们,再加上九妹在山中虽然没有与她们有多少接触,但经常见到师清漪一家,看着陌路,实则熟悉。
师清漪十分自然地向她打招呼:「九姑娘。」
九妹听见她叫自己名字,眼中有了些许变化,问她道:「师姑娘,你也买了「嘎嘎嘎」么?」
「正是。」师清漪笑
着说:「它很可爱。」
九妹点头道:「我也觉得如此。」
她盯着洛神手里的「嘎嘎嘎」,似乎有些羡慕:「我的「嘎嘎嘎」被人踩死了。」
洛神觑着她,将嘎嘎嘎递过去:「给你。」
九妹愣了愣:「洛姑娘,你送给我么?」
洛神摇头:「不。」
九妹:「……」
「这是我送给清漪的,我不会送你。」洛神道:「但我可以借你玩耍一阵,等你回山林时,记得还我。」
即使这样,九妹的眼中看上去还是有些欣喜,道:「好。」
她说着,伸出手来,手腕露了一部分出来。
洛神将「嘎嘎嘎」递过去。
师清漪低着头,早已趁着九妹不备,启开炫瞳。
九妹将嘎嘎嘎接住了,师清漪目光扫去,扫到她手腕上,等看到九妹手腕上红线和墨线的痕迹,脸色顿时一沉。
但她遮掩得很好,等抬起头时,又是和善的一张脸,唇边噙着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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