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章——离别恨
“记不得了?”师清漪讶异道:“怎么会。”
洛神声音幽幽的:“你不是也记不得了么?”
师清漪愣住,转而垂下眼帘。
斟酌了好一会,她转移话题,轻声说:“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你只是一部分人和事不记得了,这种情况很罕见的。”
洛神静静地望着她,似乎是轻叹了一口气,
良久,才道:“其实我当初醒来时,并无这种感觉,只是对环境的改变感到诧异。仿佛前一秒我还在以往的古董铺子里,夏风甚好,一切都是平素之态,下一秒,却突兀地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师清漪低声道:“这是正常的,毕竟你才刚醒。”
洛神点头:“所以我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渐渐的,我认为那种记忆并不完整了,在明朝最末的那次印象之后,总觉得应当还遇见了许多人,发生了许多事。”
师清漪不由自主地绞了绞手指,声音略略有几分异样:“你是想说,时间节点出现了问题?”
洛神不说话,表示默认。
如果是这样的话,的确是时间点出现偏差了。
以洛神最后停留记忆的那个夏日午后作为时间节点来分隔,假设那刚好就是洛神陷入沉睡转而入墓的日子,之后洛神睡到现代苏醒,惊觉沧海桑田的变化,那么时间点便是准确的,没有疑点。
可是洛神却对之后的事情有了十分模糊的印象,也就是说在那时间点之后,还曾经发生过许多变化。
偏巧的是,那时间节点之后的事情,都被神秘地抹去了。
怎么会这样?
师清漪疑惑道:“那一天,有什么特别的吗?你仔细回想一下,为什么那一天之后的事情,你都没有印象呢?”
洛神蹙了蹙眉:“那时,铺子里来客人了。”
“什么样的客人?”师清漪突然感觉有点紧张,并且开始觉得心不舒服了,仿佛有一根针刺入脑海,不能安生。
“不晓得。只隐约记得风铃在响,然后有个人走进来。”
师清漪道:“是男人还是女人,这总该知道的?”
洛神垂眸,摇了摇头。长睫毛上都是婉约流转的柔光,而时间,仿佛跟随她的言语倒流回去。
整整倒流了百三十年。
夏风拂动铺子里悬挂的风铃,叮叮铃铃。阳光从外头长街上洒进来,满地金黄,一个人的靴子便踏在了那金黄之上。
那人低低开口:“掌柜的,在么?”
声音跟随流光,戛然而止。
洛神略显疲惫地闭上了眼。
师清漪看见她那副模样,连忙道:“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你不要去回想。是我考虑不周到,你本来身体就不好,还让你在这回忆。”
洛神笑道:“我还没脆弱到这般地步,休息许久,已然没有大碍了。既然当初出现问题,总是要回想起来的。”
师清漪柔声说:“要想也以后再说,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因为谈话的内容是两人之间的秘密,所以说话声音非常小,几乎是耳语轻谈。她们这样轻声密语,反倒衬托得远处审问的雨霖婞声音越发突出了。
洛神侧了侧脸,看着远处的雨霖婞和宁凝。
师清漪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随意说了一句:“宁凝她是个脾气很硬的女人,并不好对付。问了这么久,雨霖婞她估计也没辙了。”
“罢了。”洛神道。
师清漪微愣。
洛神淡道:“莫要问了。倘若她不愿说,便莫要强求。”
她的声音明明清冷似冰,实际上内里却揉着几分温婉,听起来感觉舒心而绵柔。师清漪觉得她是因为太疲倦了,所以很多事情都不想再去计较了。
“我去叫雨霖婞回来。”仿佛为了安慰洛神似的,师清漪说了这么一句,之后起身来到雨霖婞身边。
雨霖婞正气恼得要死。
她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嘴硬骨头犟的女人,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甚至拿匕首抵在她脖子上威胁都没有用。
那女人只是咬牙抖着肩,从头到尾,一个字都不说。
雨霖婞也是带手下的人,一方面她对宁凝这种面对威逼一字不吐的素质很赏识,毕竟做老板的,都会喜欢嘴风严实的员工。
可另一方面,她又对她恨得咬牙切齿。
师清漪拍拍雨霖婞的肩,轻声示意:“回去休息吧,很晚了。我调了闹铃,可以睡到三点钟,后面争取在早晨的时候办完事出去。”
雨霖婞不甘心:“这还没完呢。就算了?”
宁凝浑身湿淋淋的,在那冷笑。
师清漪瞥了宁凝一眼,淡淡说:“算了。”
这么折腾,真的挺累的。
自己和洛神,雨霖婞为了曹睿和蛊解而来,一路上风波险阻不断,几乎无法喘气,谁知道在暗处还有另外一股势力卷入其,而他们的目的,却丝毫也弄不清楚,完全没有头绪。
更别提百多年前洛神所遭遇到的一切了,那只会复杂千万倍。
“算了。”师清漪垂头呢喃,又说了一遍。不光是为说服雨霖婞,也是为说服自己。
她的睫毛很长,略微垂头的时候,能看见末梢上轻捷的一抹光,好像会流动似的。衬着她清秀绮丽的容貌以及乌黑的长发,几乎让人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怜惜与妥协的感觉。
雨霖婞看得有些怔,踌躇了片刻,才软声同意了:“好吧。”
可下一秒,话锋却又转开来:“那今天就先到这,等我们出了这个鬼地方再审也不迟。到时候审她三天三夜,不给饭吃,不给水喝,我就不信她不说。”
师清漪笑着摇头,轻轻叹息:“你啊,就喜欢嘴皮子上威风。其实你是心软,做不得恶人,所以宁凝吃准了你不会对她怎么样,才会那样有恃无恐。”
她微微斜眼,寡淡地瞥着宁凝:“宁姐,你说我说对了吗?”
宁凝面色铁青。
师清漪无谓地道:“你不过是利用了我朋友的善良,看准她嘴硬心软而已,你们一个个的,就知道利用人,算计人。其实换做是我,总有办法要你说的,只是我现在不想了。至于你的那位老板,如果你以后见到他,麻烦你帮我跟他捎句话,他想要什么,只要他有能力取,那尽管去做,不过最好不要把心思动到我周边的人身上。”
她嘴角似乎带了笑,沉澈的琥珀色眼睛里却毫无笑意。
宁凝感觉到背上一股寒气,撇开头,居然不敢看师清漪。
师清漪转过身去,往回走,雨霖婞和她并肩同行。回到休息区,雨霖婞因为盘问许久,精力损耗过大,便开了一罐牛肉罐头来填肚子。
罐头对雨霖婞来说无滋无味,大小姐吃得直皱眉,谁知道吃到一半的时候,月瞳又从她身边探出头,轻轻喵呜了一声。
牛肉是月瞳的最爱,闻到罐头味,这只懒猫立刻变得精神了起来。
雨霖婞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只得丢下剩下的牛肉罐头,爬到墙角装睡。月瞳便心安理得地拿爪子扒着罐头盒的口子,将牛肉一点点地扯出来吃掉,猫须上都是浅棕色的牛肉酱。
时间滴答,飞速流逝。
现在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多了,正是人们需要睡眠的时间,加上四周的环境又安静,叶臻靠着墙壁,怀里抱着半包压缩饼干,早已睡意昏沉了。
他本就是那种心境豁达的男人,没有什么牵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于是心安理得地开始趁机小睡。
眼看队伍里的人都相继陷入浅眠状态,甚至连月瞳都找个地方趴下了,只剩下洛神和师清漪两人保持清醒。
师清漪坐直身子,对洛神道:“困了吧,靠我身上睡一会。”
“不困。”洛神微笑起来。
“你看你又装。”师清漪这回倒是直言不讳了,琥珀色的眸子仿佛镀了一层亮晶晶的光,笑道:“我都困得不行了,你肯定也一样,少骗我了。”
洛神将腿搁出一个平整的姿势,轻声说:“困了就过来睡。”
师清漪简直气笑了:“你怎么跟我唱反调。”
洛神看着她,轻声说:“过来。”
女人目光柔软,师清漪突然觉得无法抗拒,略略挪动身体,靠近了洛神。
洛神伸出手,扣住她的肩,将她往下压了压,令她枕在了自己的大腿上。师清漪被一股轻柔力道往下拉,等枕到了女人的腿上,顿时觉得不妥,下意识挣了挣。
“别动。”洛神轻轻压住她:“睡。”
鼻息里混进清淡雅致的女人体香,还有轻微的血腥之气,两相杂糅,师清漪眼睛有些发涩:“我……不敢睡。”
要是连她都睡着了,洛神身体又不好,就真的连个警戒的人都没有了。
“别怕。”女人的手掌覆在她脸上,轻缓地摩挲,指尖带起师清漪细细的发丝,一点一点,从脸颊处绕到耳际。
师清漪蜷起身体,女人已经成为了她的庇护港湾。
她伸手攥住洛神的衬衫一角,来回缠绕,仿佛这样的动作,就能给她带来短暂的安宁与放松。
洛神垂眸,师清漪抬起眸,两人就这么一上一下地对望着,彼此都没有再说话。
四周寂静得厉害,远处则是满满当当的浓稠黑暗,可能是由于这种黑暗太过平静了,反而让人觉得里面隐藏了某种至为可怕的危机。
师清漪侧躺在洛神腿上,牵住洛神的手腕,轻轻吻了吻。也许是身下太安逸,也许是洛神的气息太温柔,渐渐的,她眼皮变重了,居然真的睡过去了。
洛神却一直醒着,深邃若夜的眸子看了师清漪熟睡的脸一会,又滑向远处黑暗,呼吸隐隐有了几分吃力。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师清漪浑身一个激灵,突然就醒了。
耳边听到洛神在和石兰说话,她立刻弹了起来,揉着太阳穴去看表,居然发现已经凌晨两点五十,距离闹铃响还有十分钟。
实在太累了,其他人都睡得死沉死沉,雷打不动。
洛神道:“你们走罢。”
石兰面上罕见地露出类似感激的神色,说:“谢谢你们。”
她揉了揉音歌的头,接道:“阿音,说谢谢。”
睡了一觉,师清漪头还有点疼,心兀自庆幸自己睡着的时候没发生什么事。她调整好心情,对音歌笑道:“再见。”
音歌正睡眼惺忪,一副呆呆的模样,也没说话,石兰只得无奈地牵着她的手离开,一高一矮,石兰打着小手电走在前面,音歌一身嫁衣跟着,好像牵了一只红色小绵羊。
等那光灯越来越远,融成一圈光晕,那黑暗的深处,突然爆出一声清脆响动。
咔嚓。
似乎是什么东西裂开了。
师清漪心一动,正要细听,洛神眼里的神色却沉下来,顺手就将竖在一旁的巨阙抄在手。
洛神冷喝:“回来!”
远处的音歌听见洛神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咕哝着:“阿姐,好像有人在叫我们哦。”
裂开声响更大,几乎是同一瞬,一条长长的粗如麻绳的鲜红东西从黑暗甩了过来。
石兰没有回答音歌,而是面色大变地将音歌往旁边推了一把。
那红色的长鞭瞬间贯穿她的胸口,鲜血溅开,落了旁边的音歌一身,她的嫁衣比之前更为鲜艳与耀眼。
这是死亡的红色。
洛神飞身踏去,冲向那长鞭的源头,师清漪跟在后面紧急大喊:“都快起来!拿武器!”
场面顿时乱成一锅粥,刚醒的人没搞清楚状况,却都在师清漪的怒喝下,迅速去摸距离自己身边最近的武器,第一时间做出防御。
石兰手里的小手电掉了下来,滚在地上咕噜噜地转动。这小手电还是师清漪之前送给音歌的,音歌很喜欢,一直宝贝似地捧在手。
师清漪飞速冲过去,托住石兰的身体,胸口一个大洞,鲜血正从里面涌出。这种大出血的场面师清漪生平未见,她看见石兰的瞳孔都开始散了,知道这女人已经无力回天。
石兰眼睛里全是泪水,手像是枯藤树枝一样死死地攥住师清漪的手臂,断断续续地说:“钥匙……包里……我房间……龙……龙……玉……求你……音歌的东西……”
师清漪连忙去摸她的布包,里面一堆凌血,夹层袋里藏着一串钥匙。
音歌呆住,看着那咸涩的眼泪出现在石兰的脸上。
她的阿姐,从来不哭的。
眼泪是属于弱者,女人都不许掉眼泪。石兰经常这么教导她。
如今这个原本心如顽石的女人,终究在此刻因为生命的迅速流逝,因为那再也无法践行的诺言,而不甘心地落了泪。
“阿姐……阿姐你怎么啦?”音歌眼里滚下泪来,亮晶晶的珍珠挂在脸颊上:“为什么要哭……不要哭,哭……哭不好。”
师清漪眼里尽是怜悯之色。
石兰抬起手,摸到音歌脸上的泪珠,轻轻笑了:“可怜的……傻丫头……世上坏人多……会被欺……欺负……”
鲜血汩汩地从洞口流出,如同洪水,带走了她仅剩的生命。
“你太傻……我不在……谁……谁来照……”
“顾你”的最后两个字并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她再也没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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