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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卫燃。”色豪小师父用带着一丝丝桂地口音的汉语打了声招呼。

“色豪小师父,好久不见。”卫燃双手合十微微躬身打了个招呼,转而催促道,“守正,快说说是怎么回事。”

“这话要从42年说起了”

覃守正帮卫燃打了一碗用料十足的油茶,接着又给自己弄了一杯,这才继续说道,“你和国昌走了以后,我昏迷了差不多一个礼拜才醒过来,还不等我把伤养好,我就遇到了后面追上来的288团残部。”

说到这里,覃守正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用力攥紧了手里的竹碗,在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我跟着他们一路去了葡萄,从那里继续往北,滑着熘索到了滇省的福贡。

那一路,饿死的、病死的、扛不住自杀的,比我们之前那段还要惨的多!”

“后来...后来呢”卫燃声音干涩的问道,“那条情报...”

“那条情报报上去的时候早就已经过时了”

覃守正无奈的摇了摇头,“后来我辗转留在了滇省,43年刚过了年,我就被划进了54军的第50师。”

说到这里,覃守正的语气也多了些劲头儿,那双眼睛里,甚至都便变的亮晶晶的,“只过了一年,我们就又跨过怒江打回来了,一路上杀的小鬼子屁滚尿流的,真叫个过瘾!再后来,其他的兄弟部队被调回国打仗了,我们却留下来被编进了新一军,当时我还遇到国昌了呢,他也在新一军。”

“他也在新一军?”卫燃愣了愣。

“你不知道?”

“我只是没想到你们能遇到”卫燃改口换了个话题,“守正,你这胳膊...”

“打八莫的时候被机枪扫了一梭子”

覃守正混不在意的扯开僧袍,展示了一番锁骨处的伤疤,“那次受伤,我在医院里躺了好几个月,等我能彻底下床活动的时候,天杀的小鬼子都特码投降了!”

“然后你就来这里了?”卫燃下意识的追问道。

“是啊”

覃守正点了点头,语气萧索的点点头,“在滇省的时候,我给家里去了好几封信。后来我才知道,我家没人了,梁班长家也没人了,都被鬼子的飞机扔下的炸弹炸死了。

那时候我就没有家了,我...我没地方去了。再后来,我索性就一路打听又来了这里,想着找色豪小师父帮忙,把梁班长接回来。”

用力抹了抹眼角,覃守正感激的说道,“等我到了这里才知道,色豪小师父早就把卢克先生和梁班长接回来了,他们就埋在南边那几颗柚木树边上,他一直等着我和国昌回来把他们接走呢。”

“那你...”

“不走了”

覃守正用力吁了口气,“国内还在打仗呢,我一个人也没办法把这么多兄弟送回去。所以我不打算走了,就在这陪着他们吧。倒是你,这些...”

还没等覃守正把话说完,远处却传来了汽车喇叭的声音,紧跟着,一辆崭新崭新的威利斯吉普便开了过来。

不等车子彻底停稳,同样穿着一身英军制服,同样胳膊上有个cbi战区臂章的周国昌便跳了下来。

“没想到我成了最晚的了”

周国昌话音未落,已经摘掉了脸上的蛤蟆镜丢到座椅上,张开双臂分别和卫燃以及覃守正乃至色豪小和尚来了个热情的拥抱。

“快!喝碗油茶。”覃守正说着,已经给周国昌打了一大碗油茶。

等到所有人重新坐下,众人的话题自然也落到了那个与世隔绝的小寨子里。

在卫燃的刻意引导下,他总算知道,当初周国昌和自己,靠着那头水牛和橡皮筏子总算追上了第五军的本部,并且跟着他们走遍野人山辗转进入了印度。

在进入印度之后,周国昌也在驻印军里得到了一份翻译的工作,倒是他嘴里描述的卫燃,因为上报了那条情报,在抵达印度之后不久,便不知被抽调去了什么地方。

不得已,卫燃也只能临场发挥现编了一个借口,随后将话题引到了色豪小师父的身上。

相比走上不同路线的周国昌和覃守正,如今已经跟着覃守正学会了不少汉语的色豪小师父的经历却同样不容易。

当初,在覃守正跟着288团的残部离开之后,色豪小师父在那个小寨子里又住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直等到野人山进入旱季,立刻在那位土司的帮助下,召集人手再一次进入野人山,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了梁班长和卢克先生的尸骨,并将他们全部带回了距离莫的村一天路程,那个凋刻着半座佛像的山洞里重新安葬。

只可惜,当他重新回到莫的村的时候,这座寺庙里的那位老住持却早就已经死在了鬼子的枪口之下。

唏嘘过后,色豪小师父给每个人的碗里蓄满了油茶,温和的用不太流畅的汉语问道,“国昌,你找到你的姐姐弟弟了吗?”

“还有那位尹丽莎白”卫燃端着油茶补充道。

“没有”

周国昌叹了口气,“自从去年鬼子投降之后,我就回到了氧光去找我的两个姐姐和我的弟弟,但是这么久了,一直都没有消息。”

“卢克先生的女儿呢?”覃守正下意识的问道。

“她...”周国昌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她死了。”

“死了?”在场的几人错愕的看着周国昌。

“鬼子投降之后,我想着我姐姐他们有没有可能去英国投奔尹丽莎白,所以特意去了一趟英国。”

周国昌说到这里从腰间的皮套里拔出了那支本属于卢克先生的格斗匕首,意志消沉的说道,“当我找到她家的时候,却发现那里已经变了样子,她家的邻居和我说,44年的时候,大概是那年的二月份,德国人的飞机丢下了很多炸弹,尹丽莎白和她的妈妈,还有她们的房子都被炸塌了,我...我只找到了她们的墓碑。”

“唉!”覃守正重重的叹了口气,攥紧拳头狠狠的锤了锤长满了青苔的石头地面。

“我这次来,打算把卢克先生带回去,把他安葬在尹丽莎白的旁边。”

周国昌用力搓了搓脸,尽量语气轻松的说道,“守正,色豪师父,卢克先生他...”

“他还在那座山洞里”

色豪小师父抬手指了指不远处那片盛开的龙船花说道,“现在领导这个国家的,是当初招核人的走狗昂山。守正,国昌,还有卫燃,我不觉得让人知道那片龙船花下面埋葬着那么多的远征军是什么好事。”

“你是说...”周国昌立刻皱起了眉头。

色豪小师父点点头,“我听镇子里的主持说,现在昂山他们正在准备脱离英国的殖民统治。虽然这对缅甸来说是一件好事,但是我很担心,这片土地很可能还会再次燃起战火。

如果这里埋着的远征军战士的消息露出来,很有可能会有人利用这件事做些什么,到时候肯定给这个村子带来麻烦。”

“我也听到了类似的风声”周国昌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现在氧光很多英国商人都准备离开了。”

“你呢?你也是?”覃守正浑不在意的问道。

“我也打算离开了,所以才准备带走卢克先生”

周国昌端起油茶抿了一大口,“不过我很快还会回来了,还会继续去找我的姐姐和弟弟。你呢?守正哥,你不打算离开吗?”

“不走了”

覃守正抬头看向远处那片盛开的龙船花,“我要守着他们,以后我死了,可能也会和他们埋在一起。”

“不想把他们送回家吗?”卫燃开口问道。

“想,怎么不想”覃守正叹了口气,“可是国内现在还在打仗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快了,很快了。”卫燃信心十足的说道,“国内的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

“等战争结束了,如果有机会,我就把他们送回去。”

“同古那边也有个集体墓坑”

周国昌叹了口气,“当初我还帮着掩埋过那些战士,等以后有机会,你准备把这里的战友们带回家的时候,记得给我拍电报,我把同古那边的那些战友尸骨也起出来一起送回去。”

“战友?”覃守正神情恍忽的念叨了一句。

“可不就是战友”

周国昌指了指手臂上略显破旧的臂章,“我们当年从这里一起出发开始,我们不就是战友了吗?”

“是啊”

覃守正看了看远处那片茂盛的龙船花,又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放下端着的油茶转移了话题问道,“卫燃,刚刚我就想问了,你带来的毛驴驮着的那两个坛子里是什么宝贝?”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卫燃假意卖了个关子,实则他自己也不知道那里面装着的是什么罢了。

“走,一起抬下来看看!”

覃守正说话间站起身,在卫燃和周国昌的帮助下,将那两个装在背篓里的坛子搬了下来。

“这坛子我家里那边都是酿酒用的”

覃守正说话间,已经单手打开了斜挎在腰间的木质枪盒,从里面抽出了一支勃朗宁大威力手枪,用手枪握把砸开了坛口的封泥。

当他小心翼翼的撕开封泥之下的荷叶的时候立刻惊呼出声,“土炮酒!这是家里的土炮酒!卫燃,你!你从哪弄到的?”

“管他从哪弄到的”卫燃暗中揉了揉虎口处的纹身算作感谢,“快尝尝味道对不对。”

“你等等!”

覃守正话音未落,已经转身跑进寺庙,不多久便拿过来一摞粗瓷大碗,而在他的嘴里,还咬着一个竹木的酒提子。

“去那边喝!”

覃守正用下巴指了指那片盛开龙船花,闻言,卫燃和周国昌立刻合力抬起酒坛子走到那片花丛的旁边,而小和尚色豪,也赶紧接过了覃守正手里拿着的那一摞粗瓷大碗,从里面拿出三个摆在了花丛边缘那块湿漉漉的条石之上。

等到卫燃从毛驴身上的竹篓里拿出几刀黄纸一双白烛在条石边点燃的时候,覃守正也认真给那三个摆在条石上的粗瓷碗打满了酒。

与此同时,色豪小师父也给卫燃和周国昌各自分了一个大碗,他自己也同样拿了一个大碗,任由覃守正用酒提子给大家一一满上。

“嗉!”

覃守正用家乡话和色豪小师父一口同声的喊了一声,同时也将他们手中的粗瓷碗伸了过来。

卫燃和周国昌对视了一眼,纷纷端起粗瓷碗,学着对方的口音喊了一声“嗉!”,让四盏粗瓷碗捧在了一起。

一口气喝完了一碗度数似乎并不算太高的土炮酒,覃守正拿起酒提子不由分说的给众人满上,同时嘴上问道,“会猜码吗?”

“我会”周国昌第一个说道。

“来!”

覃守正将酒提子放进坛子里,用家乡话大声喊着,“兄弟好啊,八匹马啊...”

可喊着喊着,覃守正却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只是颤抖着端起身前的粗瓷大碗,和条石上的三个大碗碰了碰,又和周国昌以及卫燃等人碰了碰,再次大喊了一声“嗉!”,随后将碗凑到嘴巴,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这个飘着蒙蒙细雨的下午,在一碗接着一碗的土炮酒中,覃守正哭了很久,也讲了很多。

当他终于在那片盛开的龙船花旁醉倒的时候,那双白烛也不分先后的熄灭,只留下了丝丝缕缕的白烟,在冰凉的雨丝中盘旋萦绕,久久不愿散去。

“你...你怎么带了这么多的酒”周国昌说这话的时候打了个酒嗝,随后也仰头躺在了潮湿的草地上。

探头看了眼坛子里仍旧剩下大半的土炮酒,同样喝了不少的卫燃和小和尚色豪对视了一眼,先是合力将覃守正和周国昌搀扶进了寺庙里找地方躺下,接着又将那坛没有打开的酒,和那坛尚且剩了一大半的酒抬进了寺庙,并且又找来了荷叶与稻草仔细的捆扎住了坛子口。

“今晚在这里休息休息吧”酒气熏天的色豪和尚找来一捆竹席递给卫燃说道。

“你们似乎经常一起喝酒?”卫燃接过竹席问道。

“经常喝”

色豪笑了笑,在庙堂门口湿漉漉的台阶上坐下来,接着又熟门熟路的摸出个铁皮盒子,从里面抽出两颗烟分给了卫燃,并且帮他点上,这才喷云吐雾的说道,“守正找来这里的时候,我都准备放弃这里去曼西镇的庙里了。”

“然后呢?”卫燃同样坐在了台阶上。

“我带他去那座山洞里看了梁班长,他决定留下来,我也就留下来了。”

色豪看着手里夹着的香烟说道,“抽烟,喝酒,猜码,煮油茶,甚至偷看村子里的姑娘们去河里洗澡。守正教会了我很多不好的东西,不过这些确实比每天诵经有意思。”

“呵...”卫燃忍不住留出了一抹笑意。

“他也有不开心的时候”

色豪嘬了一大口烟,等浓稠的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他这才继续说道,“你还记得,当初帮忙一起埋葬那些远征军战士的华人吗?”

“记得”

卫燃点点头,“当初他们帮我们剃了头,我还给他们,给你和老住持拍了照片。”

“战争结束一年多了”

色豪叹了口气,“守正一直在等他们,但是那些人没有一个人回来,你和国昌,是他来到这里之后,等来的仅有的熟人。”

“以后呢?”卫燃盯着烟头的火星问道。

“等守正学会了缅语,我打算把这座寺庙交给他。”

色豪抬手指了指远处那片龙船花,“还有埋在那里的尸骨,我们准备找机会,把他们都转移到那座山洞里。”

“把寺庙交给守正?”卫燃不由的皱起了眉头。

色豪温和的点点头,“守正既然打算在这里一直陪着他的战友,那么把这座寺庙的主持的位置给他显然是最好的,在免电这个被殖民的国家,寺庙的主持,能让他少很多麻烦。”

“你呢?你不当和尚了?”

“我的家就在莫的村”色豪晃了晃手里的香烟,“以后我或许还会出家吧,等我的信仰重新像以前一样虔诚的时候。”

“戒烟可不容易”卫燃意有所指的笑了笑,“无论是否当和尚,色豪师傅,谢谢你对我们的帮助。”

“也谢谢你们对我们的帮助”年轻的色豪师傅认真的说道。

“早点休息吧”

卫燃弹飞了手中的烟头,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起身走进庙堂,抖开竹席躺了下来。

坐在门口的色豪师傅笑了笑,同样弹飞了烟头,从门口的竹篓里拿出一小捆青草盖在了门口燃着炭火的铁皮桶上。

片刻间,熟悉又难闻的腥甜烟雾飘散开来,轻而易举的赶跑了萦绕在庙堂里的大蚊子——就像当初在野人山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