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阿予会好奇一只狻鹭在鸣叫三次之后的结局——这占卜耗尽她的寿元,然后又一次一次地循环往复,没有终结……
阿予本身,就像一只被养在瑕盈身边的狻鹭啊。
杨意盘腿坐直,“这样的往复,在你身上发生过多少次了,你还有印象吗?”
“有一点,但还是记不清。”阿予轻声道,“每一次醒来总是会有一点零星的印象剩下,但又似是而非。”
“大概的数量呢。”杨意问道,“不用精确,你估计一个就行。”
“十几次?”阿予微微侧头,“几十次?”
杨意怔了怔,身体也微微后仰,在震惊中将自己的背也靠在身后的山石上,“那只要这个瑕盈还在世上,你就是永生的了。”
话才说完,杨意就意识到自己语中的荒谬之处——瑕盈又怎么可能永生呢。
世上没有谁是永生不朽的。
充其量,也就是只要瑕盈还存活于世,那么眼前的姑娘就不会因为占卜而耗尽寿元死去罢了……
杨意皱起眉——朝廷到底是在和一个怎样的人、怎样的组织为敌?
他们甚至能精准地看见未来和过去发生的一切……
“所以……真的没有任何问题吗?”阿予又重新看向冯易殊,她两只手抱住双膝,眼睛里带着一些快活的笑意,“既然我们是好朋友,那难一点的问题也是可以的,我尽量帮你看看。”
对面杨意很快举起了手,“我有——”
冯易殊杀人一样的目光扫了过来,杨意后半截想说的话被这道恶狠狠目光瞬间斩断——他并非愚钝之人,这一路上看冯易殊对阿予的样子,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既然每一次提问都是以这姑娘的寿命为代价的,那冯易殊当然不舍得旁人问话了。杨意悻悻地住了口,举起的手也绕到脑袋后面挠了挠,“……我有点困了。”
“那就赶紧睡吧。”冯易殊冷声道。
洞中再次变得沉默安静。
冯易殊收回目光,发现阿予仍望着自己,像是还在等一个回答。
目光交汇的一刻,他又有些脸红地看向了别处。
“暂时……还没有想到,等想到了,我会告诉你的。”
阿予微笑,“好。”
冯易殊喉咙微动,“平时,你和他们待在一块儿的时候……开心吗。”
“嗯?”
“像……六郎,还有今天和你们在一块儿的那个人——总之就是其他殉灵人……”
冯易殊向着阿予稍稍侧身,试图让自己的姿势更自然一些。他想去看阿予的眼睛,可是阿予一直望着他,每次和阿予的视线对上,冯易殊的脸就不受控制地烧起来,以至于他只能赶紧装作去看火堆。
这会儿又是这样,他话说一半,咳了几声,又伸手捋了捋头发。
“就……你和其他殉灵人待在一块儿的时候,他们……会不会欺负你啊。”
阿予摇头。
这个问题对她而言几乎不存在——在过去她很少会见到其他殉灵人。
她总是独自一人在某处屋舍中待着,直到瑕盈因为某件事来见她。
或许是因为日复一日的循环往复,在她已经不甚了然的记忆中,甚至还留着好几处窗户的残影。她不记得那时究竟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但记得自己整日整日地枯坐,像一只笼中鸟。
想起这些,阿予突然拉开了话匣,向冯易殊讲起了今日在山林中的见闻。
她今日在山林间看过的晨曦与薄暮,听见风刮过枯枝时哭号一样的声音,她在树边摘了一些白色、棕色的菌菇,还摸了摸灌木林上覆盖的一层白雪……
冯易殊不时插嘴,从她讲述的画面引申去洛阳城中的种种趣事,两人相谈甚欢。
尽管此刻阿予对往昔发生的一切已经全无印象,但对于冯易殊描述的过去,她心中几乎没有升起过怀疑——即便那些事情对她而言难辨真假,但她仍保有一些模糊的感觉,譬如她曾在平妖署地宫中看见的瑰丽世界,譬如和小七在马车上赏雪玩乐的下午……
每当冯易殊与她说话、每当她看见冯易殊的眼睛,那些曾经有过的欢欣、惊奇、放松和温馨,似乎就都模模糊糊地回来了。
这感觉,就好像有一道熟悉的门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笃信自己曾经在这道门后有过一段不错的时光。尽管一切早就如流水般逝去,但它们曾留下的一点痕迹,却仍能够引起她的怀念。
总归……那是与她独看风雨的旧日小楼,完全不同的世界。
“你愿意跟我回洛阳吗。”冯易殊突然开口。
阿予抬起头,这一次冯易殊鼓起了勇气,没有再躲闪她的目光,只是少年郎皱紧了眉,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突然间,冯易殊觉得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心术不正的人贩子,或是洛阳城里那些四处可见的登徒浪子,在这儿拐骗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姑娘。
冯易殊感到对面的杨意似乎是在装睡——这让他更觉窘迫。
“……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
冯易殊心中慌乱不已,但面上依旧镇定,他咳了几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喉咙里一直顺不下去似的,等到心情稍稍平息,他才接着道,“见过你的人不多,如果你想离开殉灵人,去过寻常人家的日子,那你可以来我们家——我、我娘本来就很喜欢你……她可以给你安排一个新的——”
阿予轻轻笑了起来。
这个笑让冯易殊再一次方寸大乱,他靴子里的十个脚趾头紧紧抓在一起,“……你是怎么想的,说说吧。”
“谢谢你。”阿予回答,“但我不能和你回洛阳。”
冯易殊一怔,“……为什么?”
“在我身上,已经有新的契约了。”阿予平静地回答,“今后要去哪里,并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事。”
“是什么契约?”
阿予没有再回答。
她将目光移向眼前的火堆,笑着道,“五郎再和我讲讲平妖署里的故事吧。”
冯易殊一时无措,他有些磕绊地开口,“……如果你与我回洛阳,那我不仅能讲给你听,还能带你去看。”
阿予摇了摇头,“我们就在这里待到雨停。”
“然后呢……”
阿予眨了眨眼睛,“然后,我们应当回到我们各自的归处……天命如此,我们都不要为此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