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舟自十五岁就在傅氏成衣店做店小二,如今已是第三个年头,每日阅人无数,自认为早已见多识广就,无论是何等奇怪难缠的客人都能应对自如,可今日清早来的这两位客人,段舟却是看不透了。
率先进店的这位客人,身穿褐色粗布短靠,头上扎了一个乱蓬蓬的发团,圆脸淡灰眉,倒吊三白眼,全身匪气滚滚。
一进大门,就大摇大摆坐在了给常客准备的竹椅上,露出一个脚趾头的黑布鞋高高翘起,顺手抓起桌上半两银子一斤的唐糖甜水斋招牌点心啃了起来,还摆出一副十分嫌弃的模样道:
“恩,这店看来不怎样嘛,配的点心也甚是寡淡,十分不合老子的口味。”
那坐姿、那口吻,简直和街上收地皮费的小混混是一模一样。
而随着此人身后进来的第二位客官,更是古怪。
脊背笔直得宛若一根棍子,身上挂了一套甚是不合体的黑色棉布短衫,袖子裤腿都短了一截,露出消瘦的手腕脚踝,纤细泛黄。
再往脸上看——好嘛,只能看到泛黄的下半张脸,上半张脸被一道厚重的齐刘海遮了个严严实实,眉毛眼睛都看不真切,进门之后就挑了三白眼青年身侧的座位,端端直坐一旁,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就如同一个黑道打手一般。
“李掌柜——您看?”段舟向旁边佯装打算盘的掌柜打眼色。
“此二人不是常人,小心伺候着。”李掌柜眼中精光一闪,嘱咐道。
“是。”段舟吸了口气,脸皮抖了两下,扯出一个诚意满满的笑脸,拔高嗓门就迎了上去:“呦,二位客官,想买点什么?咱们这傅氏成衣店衣衫鞋袜配饰样样齐全,全都是京城、苏杭那边来的最新的样式。”
“当真?”三白眼青年抬起眼皮瞅了段舟一眼。
“童叟无欺啊客官!”段舟笑道。
“行,老子信你一回!”三白眼青年一撇嘴,“把你们店里最贵的衣服全都拿出来,老子要试衣!”
“最、最贵的?!”段舟一惊,转头瞄了一眼李掌柜。
垂眼打算盘的李掌柜,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段舟,轻轻点了点头。
段舟立即心领神会,立即扯脸一笑道:“好嘞,客官您稍等!”
说着,就一溜烟冲进了后库。
段舟这一走,整间店铺立时就静了下来,只能听见掌柜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和三白眼青年呱唧呱唧的嚼点心声。
“阿瑟——”那名黑衫男子突然开口,哑声低沉,“你当真要买衣裳?”
“当然!”三白眼青年,自然就是郝瑟,嘿嘿一乐,又端起茶盏吸溜吸溜喝了起来。
“可是,我们并无……”尸天清欲言又止。
“怕什么!老子有的是银子!”郝瑟啪一拍桌子,横眉竖目吼道,“老子特别特别有钱!”
说着,就用一双挑衅死鱼眼狠瞪着李掌柜。
李掌柜眼中精光一闪,立即绕过柜台上前给郝瑟添了一杯茶,道:“客官,小的店里还有上好的碧螺春,您要不要品一品?”
“碧螺春啊……”郝瑟斜眼看了掌柜一眼,点了点头,“行吧,勉强能入口。”
“好,客官您稍后。”李掌柜一抱拳,转身也钻入了后店衣库,正好遇到刚选好衣服出来的段舟。
“李掌柜,您怎么来了?”段舟捧着衣服奇道。
李掌柜却是将段舟手中的衣裳翻了翻,摇头道:“这几套不妥,小段,你去将上月刚进店的那两套的衣服拿来,还有,把那一套——也带上!”
“啥?李掌柜,您没说错吧?!”段舟瞪大双眼,“那两套衣服可是店里花大价钱从苏杭进货的,更别提那一套——就外面那两个人的穿戴打扮,一看就买不起啊!”
“你懂个屁!”李掌柜一巴掌扇在了段舟的后脑勺上,“那二人虽然衣衫简陋,但相貌气势皆是上上之人,我们万万不可怠慢!”
“什么上上之人,不就是两个街头的小混混吗?”段舟捂着后脑勺撅嘴道。
“你个臭小子,这些年我教你的东西都记到狗肚子里去了?!”李掌柜又是一记后脑勺扇掌,“吃点心的那一位,虽然言语无状,貌似无礼,可那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精光四射,而且言行间隐存磅礴大气之势,举手投足间更是贵气盈盈,定是大富大贵之人。”
“哈?”段舟惊呆。
“而他旁边的那个黑衣男子更是不得了!”李掌柜面色肃整,“站姿如松,气势如剑,一入大门,满店遍盈满寒凛之气,定是身怀武艺的绝顶高人!”
“我真没看出来——”段舟抓头。
“好啦!别贫嘴了,赶紧去把那三套衣服取来!”
“是,李掌柜……”段舟摸着后脑勺又转回了库房。
待李掌柜和段舟选好衣服回到前店,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郝瑟早就将一整盘的点心吃了个精光。
“掌柜的,你也也太慢了吧!”郝瑟一脸不高兴,挑刺道。
“累客官久候了,这是刚沏好的碧螺春,您二位尝尝。”李掌柜上前亲自给郝瑟和尸天清送上茶盏。
尸天清垂首接过,将茶盏放在小桌上,却是不喝。
郝瑟则是眯起眼翘着二郎腿品了两口,点点头,问道:“老子要的衣服呢?”
李掌柜立即回头道:“小段,把衣裳送上来。”
“好勒。”段舟先将衣叠先小心翼翼放在柜台上,然后从最上面取下一件提起,迎风一展,“客官,您看这件如何?”
就听“唰”一声,一件墨绿色的绸衫在风中徐徐展开,薄如蝉翼的绸丝透出琉璃之色,雅致兰竹暗纹映光而出,银色丝线沿着袂角细细镶边,宛若霜色流转,美不胜收。
尸天清一脸不安瞅了一眼郝瑟。
卧槽,这件一定很贵!
郝瑟眼皮跳了跳,脸上却是硬要做出一副嫌弃之色:“绿色?太俗了,老子不喜欢!”
“俗?这件可是苏杭最流行的碧虚衫,一件要十两银子……”段舟几乎是破口而出。
“小段,换一件!”李掌柜面色一沉,命令道。
“……好……”段舟咬牙收起衣服放在一边,又谨慎拿起第二件,啪一声抖开——
一袭紫色锦衣立时华丽展现在眼前,袖口闪出祥云福禄饰纹,皎色碎玉沿着领口蜿蜒绣缀,每一次衣袂飘动,都从各个角度展现出纸醉金迷的色泽。
“这件是最近京城达官贵人间最流行的款式,名为紫金靠,客官您看如何?”李掌柜一脸自信问道。
先人板板,这件一定超级贵!
郝瑟伸着脖子,硬吞下一口茶水。
“阿瑟……”尸天清额头冒出汗珠。
“这件太风骚了,不是老子的风格!”郝瑟梗着脖子道。
“这件可要十五两!”段舟气的双眼通红,“我看你小子根本就不识货,根本就是来找茬……”
“小段,再换一件!”李掌柜骤然提声,双目直直瞪着郝瑟,嘴角笑意不但未减,反而更深三分,“客官,这一件包您满意!”
小子,我今日豁出去了,定让你心服口服!
“切,我看这你们这店里定是没有能拿得出的好货了——”郝瑟回瞪。
老子倒要看看你还能祭出什么大招?
“让你看看!这件可是我们的镇店之宝!”段舟气呼呼上前,将手里衣服小心递给李掌柜,二人同时屏息捏住衣角,缓缓将衣衫展开。
郝瑟三白眼豁然绷圆,腾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金色阳光下,二人手中的衣衫缓缓展开,就如一抹青色晨雾在眼前徐徐铺开,如烟如雾,如梦如幻。
“这一套名为流云衫,乃是天山冰蚕丝所制,轻薄如云,冬暖夏凉,每一根丝线都有冰蚕丝所特有的光纹。”李掌柜一脸得意向郝瑟介绍道。
“这件、这件……”郝瑟慢慢上前,两个眼珠子恨不得都贴在这件衣服上。
“此衣乃是傅家依照百年前制衣大师智老所著的《秘衣传》记载所制,您看这用料、这配色,这绣工,这套样、无一不是精品中的精品……”
李掌柜每介绍一句,郝瑟就咽一口口水。
“客官,这件如何?”李掌柜一脸势在必得一笑。
郝瑟瞪大双眼瞅了一眼李掌柜,突然大喝一声:“尸兄!”
“何事?”尸天清表情一怔。
“你去试试这件!”郝瑟双眼闪闪发亮。
“我?”尸天清噌一下站起身,一脸震惊。
“当然是你啊!”郝瑟一把拽过尸天清,“老子这副尊荣就算披上羽衣也成不了仙女,所以这件衣服当然是尸兄你去试!”
“可是……”尸天清瞅了一眼那衣服,微微蹙眉。
“试衣间在哪?”郝瑟死死拽着尸天清,一脸亢奋瞪向李掌柜和段舟,一双死鱼眼瞬时精光狂射,好不骇人。
李、段二人同时打了一个寒战,不约而同指向柜台旁一个挂帘子的小门。
“尸兄,快去!”郝瑟一把抢过流云衫塞到尸天清怀中,连推带桑将尸天清推进试衣间,嘴里还嘀嘀咕咕不停,“先人板板,尸兄若是穿上这身衣服,一定好看,一定超级超级好看!”
“李掌柜……”段舟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那件衣服可要二十两银子呢!若是有个万一……”
李掌柜看了一眼浑身匪气飙升的郝瑟,抹了抹汗:“不急不急,稍安勿躁……”
三人就这般各怀心事望眼欲穿瞪着那试衣间的门帘。
不多时,就听门内尸天清哑音响起:“阿瑟,这衣衫……”
就见门帘一启,一人一边整理着刘海一边走出——
“嘶!”
“啊!”
“别动!”
三道不同声音从李掌柜、段舟、郝瑟口中吼出。
尸天清身形一滞,抬头一望。
但见段舟目瞪口呆,李掌柜呆若木鸡,郝瑟只呆了一瞬,就一脸亢奋冲上前,手里还抓着一根青色发带,三下五除二将尸天清的齐刘海固定在了头顶之上。
“完美——”郝瑟三白眼弯弯眯成两道细缝,慢慢后退,双手捧颊,一副陶醉表情。
晨光中,尸天清如松身姿临风玉树,灵透石青中衣贴身勾勒身姿,水色腰带紧束窄腰,一拢苍青外衫外罩,如烟云袖之上,深竹月色丝线淡描云纹,晨风一动,盈薄青衫就如云雾一般渺渺飘逸而起,仿若在周身荡起一层淡淡的水墨。
一袭流云衫映衬之下,尸天清整个人宛若笼罩美玉柔光之中,蜡黄面容竟隐隐透出玉泽光芒,青丝如缎高束,显出饱满额头,剑眉英飞,鼻骨端直,泛白薄唇微抿,一双眼眸似秋夜月光,明亮冰澈,就好似高远清华的仙人,虽坠凡染尘,却依然凝聚了万空华彩。
“先人板板!”郝瑟一脸感动,热泪盈眶,“掌柜的,你们这件镇店之宝,简直就是给尸兄量身打造的啊!”
说着,就捅了捅身边的李掌柜。
“嚯!”
突然,李掌柜和段舟同时大喝一声,脸红脖子粗一阵狂拍胸口。
“妈呀,差点憋死!”段舟长长吸气。
“本以为、本以为这件衣服天下无人可配,想不到、想不到……”李掌柜双目通红。
说着,二人突然猝抬对视一眼,瞬间同时奔向柜台,李掌柜抓起一双长靴,段舟抓起一个玉冠,齐齐冲到尸天清面前,齐声大叫道:“客官,您再换上这个试试!”
尸天清眉头一皱,立时面色一沉,冰眸冷射寒光。
李、段二人双双打了个寒战,不约而同回头,一脸恳求望向郝瑟。
“尸兄,你试试啊!”郝瑟双手合十,双目闪闪,一脸跃跃欲试。
尸天清看了一眼郝瑟,轻叹一口气,目光渐渐柔和,这才对着李掌柜和段舟点了一下头。
“这个玉冠肯定适合客官你!”
“这双鞋绝对适合客官!”
李掌柜和段舟立时兴高采烈帮尸天清换上行头,然后与郝瑟一般,同时倒退几步,定目观赏。
眼前焕然一新的尸天清简直就如九天玄霄下凡的仙人一般,美得令人窒息。
“掌柜的,小的能来傅氏成衣店做小二真是太好了……”段舟抹着眼角。
“小段,掌柜的我觉着这三十多年的衣服都白卖了啊……”李掌柜老泪纵横。
“老子觉着、觉着……”郝瑟目光紧紧糊在尸天清身上良久,骤然咬牙,一拍柜台,“先人板板!这衣服多少钱?老子买了!”
“只要二十两银子!”李掌柜和段舟齐声大喊,一脸期待看着郝瑟。
郝瑟立时全身僵硬,脸皮抽了一下。
“不买!”尸天清脸色一沉,利落转身回到试衣间,不出片刻,又换回了自己那一身不合身的黑衫,将手里的流云衫递给李掌柜,反手拉住郝瑟的手腕就往外走,“阿瑟,我们走!”
“诶?”郝瑟还未回过神,就被尸天清一个踉跄拉出了店门。
“别啊,客官,咱们再商量商量!”段舟追出,双眼通红,急声大叫。
“客官,给您打折,打九折!八折!”李掌柜几乎要哭出来。
可是尸天清却是头也不回拉着频频回头流连的郝瑟一阵风似的就消失在茫茫人流之中。
“啊——”段舟一脸难过蹲在门边,望眼欲穿,“李掌柜,他们没买……”
李掌柜慢慢叠起手上的衣服,一脸怅然若失:“我果然没看错,那风姿、那相貌、那气度,定不是常人,简直、简直就如——天人一般啊……”
“啊——啥时候还能见到那位天人啊?”段舟捧着心口喃喃道。
李掌柜定定瞅着柜台上的流云衫,突然,目光一闪,定声道:“小段,我决定了!明日我就去向老爷申请,将这件流云衫五折卖给刚刚那位客官!”
“五折?那岂不是十两?”段舟立时惊呆,“可是老爷说这件衣服成本就超过了十二两……”
“你懂个屁!”李掌柜一脸恨铁不成钢拍了段舟的脑门一巴掌,“若是这位公子穿上这身衣服在这县城里一走,以后,咱们这件流云衫莫说二十两,就算三十两也定能供不应求!”
“哇!”段舟立时恍然大悟一拍手,“李掌柜,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那是自然!”
李掌柜眯眼一笑,和段舟对视一眼,双双露出狐狸般的奸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