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
栗眠自信满满地开口了。
虽然她站在谷底，仰头看着天空中的庞大肉团，但在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
“我们应该先在一件事情上达成共识。”
栗眠的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听到这里，空中的成千上万颗头颅纷纷朝她投去好奇的目光。
“人类起初是由古猿进化而来的，而古猿是动物，对吧？”
——人类是从哪里来的？
自从人类有自我意识开始，就开始孜孜不倦地追求这个问题的答案。
和现实世界一样，早在几千年之前，这个世界就有生物学家提出了进化说。
人类和猴子拥有共同的祖先——已成为人尽皆知的知识。
是以，空中的千万颗脑袋齐齐点了一下头，都认为这话没错。
紧接着，栗眠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古猿进化成了人类呢？”
头颅们开始回溯起这个世界的历史，尝试找出精准的时间点。
然而，还没等找出答案，栗眠的问题就好像利箭一般发射过来了。
“是古猿从树上下来，开始在地面以双足行走的那一天吗？”
“是它们褪去保暖的毛发，浑身皮肤变得光滑赤裸的那一天吗？”
“是它们尝试将石块和木棍组合在一起，制造出更复杂工具的那一天吗？”
“是它们告别了简单的嘶吼，学会用变化多端的语言更精准地表达自己意见的那一天吗？”
“是它们……”
“到底是什么时候，它们不再是动物，而是变成了真正的人类呢？”
栗眠的问题又多又急。
好在头颅们有成千上万个，它们可以分别思考不同的问题来节约时间。
可这么做的弊端也很快浮现了。
每个头颅都拥有不同的意见。
它们有的认为是猿猴学会直立行走时就成为人类了的；有的认为是猿猴外表发生变化时就成为人类了的；有的认为是猿猴开始结绳记事时就成为人类了的……
它们互相嘶吼着、大吵着，不停出言攻击彼此并扞卫自己的看法。
如果不是构造使得它们无法咬到彼此，栗眠很确定，它们一定会将旁边头颅的脸颊咬下一块肉来。
那种景象……一定不太美观。
毕竟这成千上万颗头颅，可都长着栗眠的相貌啊。
为了避免那种未来，她决定出言制止它们。
“好了！”
“都闭上你们的嘴，我来公布答案。”
栗眠语气非常笃定。
“人类——是在意识到自己是‘人’的那一天，就成为了人类的。”
听到这里，千万头颅又开始回溯历史。
它们要找到究竟是哪一天，人类意识到自己是人的。
这个标准判定可比上面那些都更困难。
直立行走、褪去毛发、结绳记事、制作工具……
这些都是实实在在、可以看见的东西。而人的意识，只存在自己的大脑中，是不可见的。
也许头颅们能够找出第一个人类写下“人”这个字的那一天，也许头颅们能够找出第一个人类说出“人”这个字的那一天……
然而可以确定的是，人的自我意识，一定先于那些瞬间意识到自己为“人”。
头颅们反应过来了。
栗眠是想用“自己认为自己是什么，那么自己就是什么”这一点来反驳它们。
在这个世界中，动物们由于受到千年的管束，仅保留了过去人类中的“兽性”。这样的他们，从心底认为自己就是动物。
那么，他们所处的乐园也就是“动物乐园”。
那么，栗眠的游戏也就成功……
不！不！不！
绝对绝对不像看到那样的未来！
头颅们皱起了眉头——准确地说，此刻的它们已经暂时被未来游戏系统派出的“杀毒软件”接管了。
它们的目标是：
要么让栗眠任务失败直接死亡，要么让栗眠永远困在这个世界里去打造“动物乐园”。
所以，它们才会在“动物”与“人类”的定义上那么较真。
在它们的设想中，这个世界目前的动物只有那些切切实实的、非人形的动物。
——例如那些住在地下洞穴中的灰鼠、森林中的野鸡、湖泊中的变异章鱼……
分明这些才是动物嘛！
而当栗眠想要为这些真正的动物打造乐园……那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因为这些真正的动物的智慧太低级了，它们根本无法分辨何为快乐。
嘻嘻嘻……
头颅们嘻笑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这个人类发现自己永远被困在这个世界时，露出的那无比绝望的表情。
“别笑了。”
栗眠冷冷道。
“你们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人类是在意识到自己是人的那一刻成为人的——这一点你们没意见吧？”
这些脑袋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了。
难道脑袋长得太多，智力也会分散吗？
——对哦！
经过栗眠的提醒，这些头颅也突然反应过来了，现在好像没什么值得笑的地方。
于是它们恢复严肃的表情，矜贵地同时点头。
“我们认可这个答案了。但……”
“我们依旧不认同，这些动物不、是、人、类。”
头颅们的严肃只保持了一句话的时间。
“就算它们觉得自己是动物又怎样？”
说出这句话的头颅做了个鬼脸。
“你真的要把这些和你一样的生物认定为低等的动物吗？”
另一个头立马接上。
“不愧是高傲的人类哟。”
这颗头将一根食指竖在自己鼻子前，做了个斗鸡眼的表情。
“你、真、的、要……”
头颅将语调拉得极长。
“否定那些和你并肩作战过的同伴吗？”
高傲的人类一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同为“人类”的同类是高等的。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上一切生灵都是低等的、低劣的、卑微的、不如人的……
在头颅们控制着的心灵网络的作用下，栗眠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从前。
想起兔觅觅为了安抚她，用手势放烟花的时候；
想起接受传火者传承时，兔苍苍拉着她叮嘱一定要扞卫人类荣光的时候；
想起在临时乐园，狮铃的父亲和一众长辈尽管生活艰难，还是送出武器请求她带上狮铃的时候；
想起……
“原来如此。”
栗眠突然明白了。
在这个世界的经历，已经成为她宝贵的回忆。而回忆中的每一个身影，都是她珍视的伙伴。
这些头颅瞅准了这一点。
——你真的，要将那些共同作战、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同伴视为低等的“动物”吗？
人，乃万物之灵长。
而人，也的确有自傲的资本。
可是，人也有许多缺点。
人是群居动物，天生渴望和同类待在一起，并且贪婪地从同类那里汲取安全感。
栗眠，是人类。
因此她也拥有人类的缺点。
回顾那一个个和兔觅觅、兔苍苍、马驰、象碑、牛势、狮铃、LS8890……相处的时候。
尽管在解析之眼中，他们的信息是兔子、是马、是象、是牛、是“圣神”……
尽管如此，栗眠还是下意识把他们当作人类来看待了。
——行走在身边的这个生灵，她看起来像人类、说起话来像人类、行动起来也和人类一模一样。
那么，她为什么不是人类呢？
哪怕追溯到基因层面，她也和千年之前的人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头颅们抓住了这一点，它们诘问栗眠的内心——
你、真、的……要否定他们作为人类的资格，就连过去将他们当作人类的那个自己也一并否定吗？
在心灵网络的作用下，每个头颅都向栗眠问了一遍。
十遍、百遍、千遍。
万遍、十万遍、百万遍……
头颅们开始营造出心灵的孤岛，孤岛的名字为“人类”，岛上只站着栗眠一个人。
它们尝试用“天地之间，只剩你一个人”这样的意念，让栗眠打从心底感到孤寂带来的恐惧。
一个人，很孤单吧？很寂寞吧？很无聊吧？
那么……
来加入我们吧，因为我们有共同的人类祖先，我们本该也是同样的人类。
动物？
我们才不是那种低等的存在呢。
我们会唱歌、会写字、会建房子、会装饰花园。
请承认我们和你一样是人类。
或者，请抛下你的人类身份，和我们一样成为动物。
——选择前者，就让我们一起生活在这你亲自打造的人类乐园。
——选择后者，就请回到我们中间，放弃只有人类才能够拥有的“玩家”的身份。
来吧，来吧，来吧！
未来游戏的旅途有诸多艰险，何必舍弃安逸去行走刀尖？
来吧，来吧，来吧！
让我们在这千年之后的世界中一起建设新的家园。
来吧，来吧，来吧！
只要你愿意，你依旧是我们唯一的神、唯一的信仰。
来吧，来吧，来吧！
你会成为这个世界唯一的王，众生都匍匐在你的脚下。
头颅们唱道最后，已经变成赤裸裸的利诱。
——生活在这样一个已经尽在掌控的世界，不好吗？
说实在的，栗眠也许在下一个世界就会死，甚至活不过一年。
可在这个世界，她可以利用共享的知识继续研发基因药剂。只要能突破人类基因寿命的上限，活到百岁、千岁也可。
更甚者，栗眠继续散播“栗眠是圣神”的思维病毒，让全世界都成为自己的信徒。
只要这么做了，她就能够永远活在心灵网络中。只要信仰不灭，栗眠就永远不会消失。
头颅们还在继续诱惑着。
——你不是喜欢玩游戏吗？
这个世界的科技在知识共享下能够飞速发展。
到时候，就制造一个“未来游戏”玩怎么样？
不喜欢？那么还有“过去游戏”“现在游戏”“乱七八糟地穿梭时间的游戏”……
不要小看信徒们的创造力啊！
只要能够取悦唯一的神，他们什么都会做的。
怎么样？
这样够意思了吧！
“……”
栗眠说了一句话。
由于头颅们唱得太过投入，因此完全忽略掉了。
过了一会儿，它们才后知后觉地问：
“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
栗眠一字一顿道：“不、行。”
某个头颅还想撒泼打滚地请求，但被旁边的头狠狠瞪了一眼后就不敢了。
头颅们安静下来。
“好吧。”
某个头颅代表平淡地说道。
“那么，就请给出理由……请找出这个世界中，动物不能够成为人类的理由吧。”
“理由吗？当然有了。”栗眠笑道，“而且很明显，就在你的眼前啊！”
“那就是——”
“这个世界里的动物，还远远没有达到人类的智慧。”
听到这里，某个头颅忍不住想反驳。
“不对，他们可聪明了，就连非常困难的基因药剂都能研发出来……”
栗眠摇摇头。
“不对啊，我从来没有打算否认他们在这方面的智慧。”
甚至于……经过千年基因药剂的改良，这些动物的智慧已经超过了现实世界的人类。
——只要给他们学习的机会，他们很快就能在擅长的领域做出成就。
只是，栗眠要说的不是这一点。
“我要说的是……这些动物还不够狡诈。”
只有聪明，怎么能称得上人？
只有人类的外表，怎么能够称得上真正的人类？
——若真的如此，那岂不是就连普林斯也能当上人了？
“还远远不够啊！”
真正的人类可不只有智慧、善良、勤劳、忠诚……
真正的人类更加狡诈、贪婪、懒惰、凶狠、卑鄙、自私……
纵观人类的历史，每一条记录上都彰显着人类的恶。
人是复杂的、多面的。
人类的世界由人的善联系着，也由人的恶联系着。
而这个世界中的动物们，被“圣神”教导得太过纯真了。
“——这样的生物。”
“是怎么样也称不上‘人’的。”
听着听着，头颅们竟一个个露出委屈的神情。
“你真过分……难道你就不能承认他们和你一样是人类吗？”
看到头颅的这副样子，栗眠哈哈大笑起来。
“没错，身为人的我就是这么过分。”
“要想让我承认他们是人的话也可以……”
“等到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互相大打出手，甚至再次掀起战争的那一天——我就承认他们是人吧！”
【恭喜玩家栗眠通关“动物庄园”！】
久违的游戏提示声响起。
在临走的最后一刻，栗眠冲头颅们笑笑。
“我期待着，看到你们真正成为‘人’的那一天。”
——通过一系列的对话，她已了然。
这些头颅不仅仅是被“杀毒软件”接管的“心灵网络服务器”。
它们更是这个世界上的，无数个长得和栗眠相似的“动物”连成的心灵网络。
在兔觅觅去一个个动物庄园的救助中，她不断地宣扬着“兔绵绵”的伟大。
于是，动物们抛去对“圣神”的信仰，自然而然地为栗眠献上了忠诚。
——想要得到栗眠的认可，想要真正成为人类，想要一个现有的人类亲口承认他们是同类。
这么想着，代表无数个动物意识的头颅们一次又一次地挽留着。
然而——
他们的神，没有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