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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天上飘起鹅毛大雪,不一会儿,就在帐顶积了厚厚一层。

绿衣侍者见再耽搁下去,帐子极有可能被雪压塌,只得踮起脚尖,举着刷子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将雪扫下,结果轻微的“沙沙”声还是惊动了帐中之人。

“什么时辰了?”

沙哑的女声如梦初醒,好似没有一丝感情。

侍者不等旁人回话,忙伏到雪地里,一动不动,竖着耳朵听帐中动静。

于是他听到那位王后自郑宫带来的宫女阿瑟回答道:“公主,鸡该打鸣了。”

之后又等了许久,没听到其他动静,侍者正准备爬起来继续扫雪,就听那女声叹了口气,吩咐道:

“把那凤鸟纹衣箱搬来,委屈我儿……再将那些鼎簋随葬……命任毅领兵入大泽,捉一千野人殉了……阿瑟,让后殳给我滚!要跪就去王陵跪个够!先王尸骨未寒,大半夜的,非要见我,有毛病!”

侍者吓得肝胆俱裂,顾不得掩饰动静,重重的趴回雪地里,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相爷想见的哪是您啊?明明是公子好吗!

要不是公子在此,大冬天的,年迈的相爷何不在凤凰台待着?非要来野外受罪?

同一时间,大帐周围响起一连串人体压着积雪的“嘎吱”声,显然与他一般惊骇之人相当不少!

王后怕不是疯了!

原以为先王薨逝,王后携独子公子白归郑,不过是故作姿态,只为威胁楚国世家支持她垂帘听政,携鼎簋同行,也不过是做好了与公子鱼打持久战、割地自治的准备,没想到……

没想到公子白竟一病不起!没了!

更没想到的是!王后竟打算将这象征楚国祭祀的礼器,随随便便跟着公子白葬在这野地里!没有陵墓,也没有符合公子身份的棺椁,就这么用一个衣箱!

虽公子白没了,楚国国将不国,这些礼器也没有再用的机会,可这样,也太……太荒唐了吧?

哪怕楚国去国,芈氏宗庙还有旁支祭祀,这些东西合该置于宗祠!

她一定是疯了!疯了!

侍者只觉头昏目眩,几欲昏厥!

是啊,公子白没了,那她就是楚国的罪人!她才不会管旁支的事!

大纪不会承认兄终弟及这回事!

自古王位都只能承自于父,公子鱼若想登位,除非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其兄、刚葬入王陵的先王拖出来,往他身上泼脏水,再由楚相上表上国,说先王不堪为王,恳请上国为了楚国社稷着想,允公子鱼补上……

且不说纪帝会不会同意,就说楚相后殳,也与公子鱼不是一伙儿的,再者,先王仁善之名遍布列国,想要往他身上泼脏水,根本就没人会信!这事儿从根本上就不可能!

所以公子鱼才会在先王薨后,与王后争夺年幼的公子。

结果现在公子没了!本该接任楚国王位的公子白,他死了!

对诸侯国早就失去掌控,如今就跟吉祥物差不多的纪帝怕不是睡着了都要笑醒!

她怎能不慌?怎能不疯?

王没了,公子没了,国也将要没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她这个王后,也就不再是王后了。

没有公子在手,无利可图之下,女儿多得数不清的郑王不会接纳早就闹掰的她,而公子白病亡的消息传出去,她也将遭到楚国世家的集体讨伐!史书也绝对会将她记成罄竹难书的恶妇!

但这些都不是他们这些侍者最怕的。

作为近侍,他们最怕的是——殉葬!

虽然王后吩咐任将军捉野人充数,可大泽何其广袤?天又下着大雪,这些野人惯会躲藏,岂是想抓就能抓到?

到时候还不是要他们凑数?

几乎是王后话音落下的瞬间,大帐中就传出了压抑的哭声,和小声的劝解:

“公主,天冷,公子身份尊贵,岂可用野人殉葬?又怎能屈于衣箱之中?不如……”

说话的人名为支离,长得极其俊美,声音也悦耳极了,近侍们一听,就认了出来。

原以为王后宠信此人,必会听劝,收回盛怒之下明显就不合理的命令,哪知他话没说完,就听王后冷冷呵斥:“闭嘴!”

显然,她并不赞同支离的话。

支离是她出嫁前的恋人,本也是世家子。

年幼时,她甚至以为一向宠爱她的父王会允许她嫁给俊美温柔,且深爱着的支离,事实证明,王对公主的宠爱,与父亲对女儿的宠爱,根本就是两码事!

郑王宠她,不过是为了替她在诸国扬名,好提高她的价值,吸引他国求娶,从而结盟帮他与国内世家对抗!

最终,他选了与她年纪相当的楚王,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将她嫁了过来。

楚国强盛,地广兵强,与郑国接壤的同时,楚王还仁弱,真是天赐的联姻对象!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楚国有极擅军事,素有悭吝之名的公子鱼,一点亏也不肯吃,再加上她心生怨恨不愿帮忙,十年过去,郑王一点力都不曾借到。

她之所以怨恨郑王,不仅因为长达十几年错付的亲情,还因为嫁入凤凰台的时候,带着自愿净身入宫的支离。

活到十几岁,她才知道,她一直为之自傲的幸福都是幻影,她以为唾手可及的,也永远得不到。

她不过是权势这盘棋上,微不足道的一颗小棋子,为了父王的野心,她必须献上自己珍视的一切,远走他乡,过上她并不喜欢的生活……

见支离低头不语,只暗暗看着她怀里的孩子垂泪,任袖忍住心底的抽痛,淡淡道:“我心里有数,支离!”

支离点点头,背过身去擦干眼泪,将阿瑟清空的大衣箱搬了过来,轻轻放到她身前。

任袖叹了口气。

在她幼时,郑王曾不止一次将她抱在怀里,感慨“可惜吾儿错生女儿身”,不仅是因为她聪慧,还因为,她拥有一个卓越的王,最该拥有的大局观。

显然,从小接受士大夫教育的支离,并不具备这一点。

大帐内种种,跪在账外的侍者只能猜个大概。

原来王后并没有那么重视她唯一的孩子,也没有那么在乎楚国社稷,至于老迈的楚相后殳,在她眼里,甚至不如奴仆。

正这么想着,侍者就听得拒马之外传来兵戈相击之声,随即楚相后殳手握配剑,带着从人闯了进来,刚到大帐门口,就须发皆张、目眦欲裂,怒吼道:

“郑姬!任袖!你这恶妇!楚国的罪人!老夫今日必手刃汝于剑下!”

帐中香炉早已冷透,怀中雉子也早就僵硬,楚王后低头看着他青白的眉眼,擦掉他脸上沾着的泪滴,像抱着最珍视的宝贝,不舍的将他抱起,放进了身边那只漆了凤鸟纹的衣箱里,随即“嘭”的一声,干脆的盖上了盖子。

既然已经去了,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就不用那么讲究了。

大纪崇尚的纪礼,私底下她一向嗤之以鼻。

吾儿命短,吾便替他活!

该是他的,永远都是他的!

谁也夺不走!

摸着光滑的衣箱盖子,任袖抬起袖子擦擦眼角,伸手摸起胭脂盒,飞快的沾了胭脂抹了嘴,又往红肿的眼皮上薄薄的抹了一层,这才挥手招来跪在塌下的健奴,让他坐在自己身后。

见他迅速摆好姿势,任袖飞快扯开领口,斜倚到他胸前,冷笑一声,对着帐外,一改之前冷硬,柔媚中带着戏谑,朗声道:

“先王尸骨未寒,叔叔仗剑夜闯本宫寝帐,莫非,是欺我孤儿寡母无依无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