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天过去了,小夏和明月还是没能到黑木林。
缘由都要从当日他们登岸说起。既然下一轮出海的船队要等到十多天之后,小夏就打算先在洛水城中找个落脚的地方。思来想去,他还是带着明月去了城边上的半山道观找到了乌鸦道人。
这是洛水城外的一处偏僻道观,香火不大兴旺,来往的人并不多,关键是乌鸦道人也算是打了多年交道知根知底的老熟人了,不管是应付还是糊弄起来都方便,所以小夏便觉得这里是个合适的落脚之处。
刚一看到小夏的时候,正在道观中打坐的乌鸦道人先是面露惊骇之色,随即就是一拍大腿起身恭迎,一张脸笑得稀烂:“哟,是清风道长啊!清风道长今日光临,当真是令小观蓬荜生辉。一段时间没见道长,道长的气色越旺,精神更足,可见修为大进啊。”
“乌鸦道友无须客气,我们又不是一两天的交情了。”口中虽称呼的是道友,小夏却并不用道士之间相互见礼的礼节,只是像对寻常江湖人一样笑嘻嘻地随便拱了拱手。“近日生意如何了?”
“有劳清风道长关心了。不过道长你来时也看到了,贫道也就只能混口饭吃罢了。这些时日来青州走动的江湖同道虽多了起来,但近些年四周的妖怪也驱赶打杀得差不多了,江湖争斗也少了起来,符箓生意便不大好做啊。”说起这个,乌鸦道人又是长叹一口气。“去年的时节倒好,城中金水寺的几个贼秃被那剥皮魔头给一并杀了,天师观的云雾道人也送了性命,可惜贫道却绘符出了意外身受重伤,等伤好得差不多了。新的秃驴和天师教的道长也来了,照样也还是没什么人来上门。”
“说起来还是清风道长抓住了机会。虽说闹出了场误会,被洛水帮通缉了段时日.....嗨。那段日子洛水帮派来闹事找我要人的当真烦人!幸好吉人自有天相天道自有公义,清风道长最后还是沉冤得雪。还正式拜入了茅山派门下...有何掌教之女和南宫家的公子来替你开解误会,当真是有面子到了极点啊...”
一边说着,乌鸦道人脸上的神色也是变幻莫测,羡慕嫉妒懊悔悠然神往等等在一张干瘦的脸上轮番交替浮现,说到后来,好似连口水都要忍不住流出来的模样,只恨不得当日就是他去应了洛水帮的邀请,再能得了这天大的机缘。
乌鸦道人这道观虽然偏僻。还经常伙同些野道士做些符箓买卖,但自身却是有度牒的正牌道士,算起来好像还是师承茅山派旁支的旁支。小夏早在和师傅一起四处游荡的时候就认识他,在他这里买卖过符箓,一年前也正是从他这里得到了洛水帮的邀请,这才有后来的许多事情。
后来小夏被洛水帮通缉,这介绍小夏去的乌鸦道人自然也被洛水帮的人上门找过麻烦,只是他是有法箓职牒受朝廷承认的正牌道士,驻守在这洛水城边每年还能从府城领一份俸禄,洛水帮也不敢太过为难他。后来何姒儿南宫同一起来将这洛水帮的‘误会’给解除了。小夏也顺便来这半山道观来知会了他一声,乌鸦道人得知这曾被他驱赶的小小野道士居然拜入了茅山门下,羡慕得差点要晕过去之余。也立即态度大变,尊敬有加,口中自然再也不乱叫‘姓夏的臭小子’,一口一个的清风道长。
“清风道长要来借住几日?那自然是没问题的,只要不嫌小观破旧,便是想住多久都行。”
“哦,还有这位姑娘啊,这位姑娘真是丽质天生和清风道长真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呀,当然也是想住多久都可以。反正我这道观间也没什么香客,往来的都是熟人。我马上就去将那最边上的一间厢房收拾一下便可做两位的新房。”
“对了,清风道长不知可有什么从茅山带来的灵符么?这些时日虽然少了江湖厮杀和驱妖杀怪。五行符法之类的符箓销路不大好,但前些年杀人杀得太多,幽魂阴鬼依然是有的。上清符咒销路还是不错的,中一二品也能值几百两银子,若是上品的那就更好了。我便高价直接向清风道长收了,只当寄卖在我这里绝不多赚一分银子......”
“对了,清风道长既然要在此处多留几日,那我也着人去知会一下城中白云观的几位道友,大家同属正一道,也算是同门了,一起讨论下道法,计较计较如何对付金水寺那些秃驴......”
小夏当时就有些头痛,乌鸦道人一见他之下实在是显得过分热情了。他本来只是想不引人注意地暂住到下一轮海船出海,乌鸦道人却是上窜下跳,亲自去将那厢房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说,又是高价向他买符箓又是替他安排行程,恨不得把他当做亲爷爷来伺候,连他直说只想清清静静住上几天这乌鸦道人也权当他是在谦虚客气。小夏也微微有些奇怪,这乌鸦道人确实是有些市侩,却好像也不至于对自己卑躬屈膝到这份上的道理,如果不是很清楚荆州发生的事绝轮不到这乌鸦道人来知晓,更轮不到他来操心,他简直要怀疑这道人是不是别有居心了。
直到后来夜深人静之时,乌鸦道人慎而重之地拿出一个青翠小葫芦来,七扯八说之下,小夏才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
“清风道长请看,这便是我师傅传下来,我半山道观的镇观传宗之宝,一道上清灵宝观心咒。”乌鸦道人将那小葫芦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脸上的神色又是自豪又是爱护又是慎重,好似这就是他家三代单传的独苗血脉。
小夏也忍不住仔细看了看,这小葫芦乍一看除了颜色青翠欲滴之外似乎没什么出奇之处,但以他现在的感知和眼力,自然也能感觉到那环绕其中,引而不发的玄妙气息,这确实就是一道先天灵符。符咒到了上品之后。依据派别类型不同,还有制作手法的区别,形态就不再局限于符纸符箓。如同以前厚土门长老石中泥送给他的那先天符箓看上去就是一枚土球一样。而且后天符箓制作得再好再完善,其中的元气也会随着时间推移缓缓散逸。最终整体架构崩坏不堪使用。制作得再好的后天符箓能保持个十来年就是极限,手法粗糙的只能有几月年许的期限,而先天灵符的天地法则自成循环,生生不息,只要没有外力相加,保存数十上百年也是常事。
“这灵宝观心咒可是上四品的先天灵符。我一直珍而重之小心收藏着,寻常人等可万万不能让他们得见,也就是看在清风道长你和我关系匪浅这才拿出来的。”乌鸦道人下意识地左右四顾。压低了声音好像生怕有人偷听去了一样。
这偏僻道观中连道童都没一个,雇来的火工杂役晚间也并不住在这里,明月也早去那边收拾出来的厢房休息了,这乌鸦道人还是这般模样,让小夏暗暗有些好笑,不过他也明白这并不是乌鸦道人装出来的。虽然张御宏曾说以神机堂的分级法来评判先天之上的法术并不准确,但神机堂纠集众多道士下的功夫也不全是白费,多少能说明些问题,这灵宝观心咒能评上上四品的品阶,对乌鸦道人这种守着偏僻小道观的道士来说确实是太过珍贵。
上品符咒都可说是有价无市之物。当年洛水帮花了足足五千两黄金买到那张乾天锁妖符,这道观心咒品阶相差仿佛,就算不值五千两黄金。引来居心不良之人谋财害命那也是足够的。
“这道灵宝观心咒妙用无穷,用以驱鬼可以上清灵光扫荡阴魂秽气,用以对敌可震摄心神,最大的妙用则是用以自身,有静心守魂,感悟天地之效。”乌鸦道人的手一抬,这青翠小葫芦漂浮而起,一道好似光芒,又轻飘飘的好像雾气的清光从葫芦口中飘出。将他两人笼罩在其中。
“咦?”小夏微微一惊。他能感觉到这股清光中蕴含了一股深邃灵动的气息,引动得自己的心念也变得活泼起来。一些平常难以注意到的细节现在也在感觉中变得清晰可见。只是这乌鸦道人视若珍宝的符箓就莫名其妙地用在这里,实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清光中的乌鸦道人却是神色自若。微微闭眼感受了一下这清光中的感觉,便对小夏说:“如何?清风道长这一年来在茅山上修行,见多识广,也能感觉出这道灵符的妙用吧?在这上清灵光中无论是打坐静思,吐纳搬运,还是画制符箓,都有事半功倍之效。只是使用一个时辰,就必得让这灵咒自行吸取半个月功夫的天地灵气,才能再堪使用。”
“原来如此。”小夏点点头。一些不是用来攻伐的先天符咒确实是可以这样屡次多番地使用的,注重神魂的上清派道法符箓中尤其不少,这一道上清灵宝观心咒看来确实是出自茅山派的手笔,乌鸦道人那师承也不是胡说的。这种可细水长流,自行恢复生生不息的道法,自然在威能上远远不能与那些一次性就释放的符咒相比,中间需要等待其中的天地法则自行恢复的时间也颇久。不过即便如此,这种先天符咒也要更为珍贵难制,难怪乌鸦道人珍若性命。
“江湖同道都知我乌鸦道人制得一手好符,却不知其实多半有这灵符之功,虽然一月中只有一个多时辰,我备齐材料,却也足够制得四五张中一品的灵符了。”乌鸦道人以手抚须,神态微微自得,随即又偷看了一眼小夏,表情有些古怪,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面带惭色地说:“一年前那次制符失败,却是我有些冒进了,想借着这灵咒之力冲破关隘去绘制上品灵符,哪知出了岔子符箓中元气失控,差点连性命也丢了,所幸这灵咒无恙......”
“原来如此。”小夏又点点头。他就一直奇怪,以乌鸦道人那比他高不到哪里去的修为,当年怎么敢去尝试绘制上品灵符,原来是仗着有这道观心灵咒的辅助之功。但以小夏现在的眼光来看就知道这是绝对行不通的,先天之上的道法和后天道法有本质上的区别,本身修为心性见识没到那一步。这道灵咒的效力纵然再强上百倍也是无用,当年乌鸦道人的失败是注定了的。
说完这些之后,乌鸦道人也不再开口。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小夏,神情有些尴尬。好似有些什么难以说出口的东西。这反而弄得小夏有些莫名其妙,暗暗回想当年的情况,自己从洛水城中回来之后将衣衫不全,几近*乌鸦道人从废墟中拉出来,难道是这道人制符之时还有裸身露体的怪癖,这是想要自己不要到处宣扬?但当时怎的不说,要这过了一年之后才重新捡起来?
半晌之后,乌鸦道人咬了咬牙。站起来对着小夏抱拳深深一躬:“当年制符之时要用到这观心灵咒,我从来便不敢将之展现在人前,所以才借故将清风道长请出道观。这是我多年来的死例,直到今日,清风道长才是第一个见到这灵咒之人。当年的失礼之处实在是迫不得已,请清风道长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小夏一听,一呆,哭笑不得地在心中暗叫一声原来如此。当年乌鸦道人将寄宿于此的他从道观中撵出去,言语间颇有几分不客气,说他白吃白住什么的。他当时好像还因为心情不好和他争执了几句。这事小夏自己根本也没往心中去。当然,若是小夏依然是个无根无底四处游荡的野道士,乌鸦道人也肯定是不会在意的。但当他成了茅山派弟子,还劳动了掌教何晋芝的女儿和南宫家的公子来亲赴青州替他开解误会,这就成了乌鸦道人心中的一个大疙瘩,这又是献殷勤又是主动拿出那压箱底的宝物灵符来,绕了大大一个圈子根本原因就是为了这事。
“当年洛水城初建,我师傅便在此立下半山道观,替这洛水城除妖捉鬼,安抚民心,也是立下了不少功劳。州府志中说不得也有我师傅和这半山道观的一笔。师傅仙去后我接手这道观,虽然修为不够。也是尽力维持,城中但有妖魔踪影。无论是百姓来报还是县府有命,我也无不尽心。接纳江湖同道买卖符箓之事虽然有些不合律法,但也是为了江湖同道们方便混上一口饭吃,这一点清风道长该是明白的......”
乌鸦道人絮絮叨叨地讲述他和这半山道观的历程和功绩,一双老眼中居然泛出些泪花的光芒来,好像交代遗言后事一般。看得小夏哭笑不得之余也是有些唏嘘感慨。当年在乌鸦道人这里买卖符箓之时,就有不少野道士对乌鸦道人这有师承有职牒的正式道士身份羡慕得很,乌鸦道人也洋洋自得,自觉高人一等。但这引以为豪的身份在某些时候却是显得如此的卑微可怜。小夏对这种最低层的江湖人的心态很是了解,在乌鸦道人眼中看来,自己拜入茅山正统,攀上了何晋芝女儿和南宫家公子的关系,可说是通了天了,真要有心整治他这挂靠在茅山旁支上的一个小小道观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当然,小夏是绝不可能去那样做的,当年的小小口舌争执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不说,为了一点过往意气就要去报复别人,这种事本身就是幼稚无聊到了极点。但看到乌鸦道人那一脸忐忑不安,他也只能出言开解道:“乌鸦道友急公好义,不惜自身犯禁也要为江湖同道谋一个方便,在江湖上素有好名声,这是谁也知道的。我与乌鸦道友也是相交多年了,怎会不清楚?至于当年的小小口舌,道友不提我都快忘了,那算多大点事......”
小夏好说歹说,乌鸦道人心中的顾忌才算打消了大半,长长出了一口气,有些激动地道:“多年前清风道长随着你师傅来青州之时,我便看出清风道长骨骼精奇,眼透灵光,为人聪颖而又豪迈仗义,绝非池中之物,一年前那洛水帮的大好机缘若是让与别人我是定然要后悔得要死的,但是落在清风道长身上,贫道却只是心甘情愿.....”
感慨一番之后,乌鸦道人抬头看向悬浮在半空中,依然吞吐着清光的小葫芦道:“虽然清风道长在茅山上定然见识过不知多少上品灵符,但这半月一次的机会也颇为难得,只是在此闲聊任其飘散简直是暴殄天物,如若清风道长不嫌弃,就与我一起借这上清灵光静坐修行如何?”
这也是种表示亲近的示好,小夏也不好拒绝,他也确实想试试这上清灵宝观心咒的用处,于是就点头应承,和乌鸦道人一同就在原地盘膝坐下,闭目静思潜修起来。
思绪沉入识海当中,小夏立刻就感觉到了已然和神魂完全合一的万有真符传来的阵阵勃动,这勃动好像比往日的更清晰有力了一点,看来这道观心咒的灵光能使人静心守魂,感悟天地之说并不是乌鸦道人的信口胡吹,这清光也不是只让人安神静气之类的粗浅效果,虽然幅度不大,但能直透人的神魂深处,确实是先天道法直接振动天地法则才有之效。
这还是他有了万有真符之后第一次接触先天符箓,这清光吞吐之间鼓动的天地法则缓缓而有序,不似那些用以攻伐搏杀的先天道法狂暴猛烈,而且这道灵宝观心咒正是对着他施放的,犹如迎面而来的春风细流,和他神魂还有那一道万有真符的亲密契合之处,甚至还要甚于当日徐正洲那尽量收敛力道的一指。小夏禁不住好奇心,借着万有真符的鼓动将自己的神念顺着这清光延伸过去,直达那一道灵宝观心咒的本身。
眼前豁然开朗,小夏感觉自己好似进入了一片神奇无比的天地中,四周的天地法则活过来了一般以一种鲜活灵动的节奏跃动运转着,形成一幅宏大精妙的画卷,又好像是一方自称体系生生不息的小天地。小夏又是惊奇又是感叹,就像进入一处好玩之极的游乐地的孩童,情不自禁地仔细观看,仔细把玩,仔细感受每一处新奇好玩的地方,而这天地对他又表现出无比的包容亲密,任他在其间畅游玩耍,还发出微微的勃动,似乎正和他神魂中那一道万有真符相呼应。
好像过了很长的时间,又好像只花了短短一瞬,小夏已经将这片天地法则编织绘制而成的小小天地畅游完毕,将其每一丝每一毫都牢牢记在了心中,而这片天地的鼓动脉络已经完全和万有真符的勃动重合。识海中,万有真符的形象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眼前那片天地完全替代,但是小夏并不觉得可惜,因为他感觉只要他愿意,就可以重新演化出那片属于灵宝观心咒的天地来。
长吐一口气,小夏睁开眼来。他只感觉这一番冥思静修对他的助益之大,简直是前所未有,看来这道灵宝观心咒的妙用当真是非同凡响。但他正要开口向乌鸦道人道谢,却看见乌鸦道人双目圆睁,像见了鬼一样盯看着他。
不知什么时候,漂浮在半空中的小葫芦吐出的清光比之前的更强烈了十倍以上,而且并没有一丝一毫落在乌鸦道人那里,全是照射在了小夏的身上,而随着小夏的这一睁眼,那小葫芦也忽然一下失去了力量,噗通一下掉落在地,而原本青翠欲滴的色泽也飞快地褪去,不过几眨眼的功夫就变得焦黄干枯。
“这...这...”乌鸦道人全身发抖,眼睁睁地看着地上那珍若性命宛如自家三代单传血脉的小葫芦,然后将目光上移落在小夏脸上,宛如看着杀子仇人又好像是看着毁天灭地的绝世大魔头。“你...你...你...”
“我...我......”小夏也是目瞪口呆。他大概明白了是怎回事,但是他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噗通一声,乌鸦道人像是滩烂泥一样软倒在地,看着面前那像是风干了几十年一样的小葫芦,居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