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里,秦寻雪只穿了一件飘逸的白色寝衣,衣袖宽大,裙摆飘逸。寝殿内火烧得很足,纵然天气已经渐渐回暖,但秦寻雪的身子还没好全,自然是马虎不得的。秦寻雪坐在床榻上,手上无聊地摆弄着雀枝送过来的小摆件,心不在焉。
那是个憨态可掬的瓷娃娃,能送进皇宫里的东西自然是精致至极的,况且这还是秦寻雪专门要他们做的。
瓷娃娃是个很可爱的小人,脸上带着憨乎乎的笑,莫名和小皇帝有点像。
雀枝就站在一旁看着秦太后摆弄着瓷娃娃,脸上也带着笑。她当然气娘娘不顾自己的安危也要以身入局,也气鹂雀不肯给娘娘解了穴道,让娘娘以身犯险。她当然知道鹂雀不给娘娘解开是为了娘娘好,但此刻想起来雀枝还是一阵后怕。
“阿娘往宫里递了帖子对吗?”秦寻雪突然出声,她偏头看着雀枝,语气平静。
雀枝福了福身:“秦夫人早几日确实一直在往宫里递帖子,但奴婢拒绝了几次后,秦夫人大病一场,也就没往宫里递帖子了。”
“阿娘又病了啊……”秦寻雪的声音有些失落,“你先替我回了阿娘,允了阿娘入宫的庚帖,派人送些布帛和银两去秦府,就当是给阿娘赔罪了。让人好生宽慰阿娘,告诉阿娘等她身子好了,什么时候入宫都可以。”
秦寻雪对秦夫人的情感很复杂。她是由秦夫人养大的孩子,她孺慕着秦夫人也亲近秦夫人,她被宠得无法无天时也真当自己是秦夫人所出。只是人有亲疏远近,秦夫人爱她,但也爱秦静芷和秦景盛,她的爱不是唯一的,所以在某些时候,在重大的选择上,秦夫人还是会偏心秦静芷。秦寻雪也不是不能接受,她只是会很失落。
可是秦夫人的爱不是假的,黑骑卫报上来,说秦夫人不眠不休好几日,夜里跪在佛堂为她诵经祈福,白日里跑遍了大大小小的寺庙,跪求神佛保佑,添了不少香火点长命灯,几乎京都的每一座寺庙里都供着一盏给她点的长命灯,都是自己一步一磕头亲自点的。
想到这里,秦寻雪垂眸,唇边溢出一点叹息:“可是我能醒来,跟这神佛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那确实是没办法见着她的秦夫人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她力量弱,甚至没办法帮到她什么,只能去求神佛保佑自己多灾多难的孩子。
雀枝不知秦太后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也能猜得到和秦夫人有关,她先是应下了秦太后提出的事,犹豫了一会,她道:“娘娘,秦夫人不止向宫中递了庚帖,随着庚帖送来的还有一本箜阁的账本,是秦夫人细心整理过了的,娘娘可要拿过来看看?”
秦夫人得知秦寻雪醒来便大病一场,却还是强撑着整理了冬季里箜阁的账本,未曾假以人手。
秦寻雪怔愣了一会,心思像是飘到了旁的事情上去。但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很久。她犹豫了一会,还是道:“今日我先不看了,明早我处理奏折的时候你拿过来给我瞧瞧就好。”
秦寻雪虽说着要给小皇帝放权,但看着小皇帝蔫哒哒的模样也不可能不心疼,左右如今事情也解决得差不多了,这段日子京都的事自然多,她的身子也稳定了下来,左右闲着也无事,还不如帮着小皇帝处理奏折,让小皇帝有功夫去上课。
——是的,小皇帝除了批阅奏折还恢复了上课。因着秦太后猝不及防地受伤,出人意料地晕倒,郑家的十三子郑廷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便没办法入宫,被郑阁老好生管教了一番,好在还没酿成大祸,被剥夺了入宫伴读的机会,也相当于被放弃了。
但这些事和现在的秦寻雪没有半点关系。她看着雀枝,语气有些飘忽不定:“我这边不用人伺候了,你带着人去外头候着便是。”
雀枝虽奇怪秦寻雪这个时辰便不要人伺候了,但也听话地福身,打算出去了。
下一瞬间,她便听见秦寻雪道:“等会荣王找来,你放人进来便是。”
“小姐!”雀枝失声尖叫,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秦寻雪,语气里满是震惊,“已然入夜,荣王来慈宁宫做什么!”
秦寻雪也知道这个要求有些不合理,但她做的不合理的事情多了去了,如今虽有一点心虚,但还是理不直气也壮地回应了雀枝:“他马上就要离开京都了,我也不过是想同他说些话罢了,不碍事的。”
雀枝死鱼眼:“不信。”
秦寻雪:“……啊这个嘛,其实就是有些事打算和他说清楚罢了,我真的就打算和他聊聊,雀枝不必那么担心的。”
雀枝沉默了一会,她抬起头看着自家小姐,轻轻叹了一口气:“小姐,我并非不相信您,雀枝能有今日的一切都是因为小姐。所以奴婢的一切都是属于小姐的。小姐,奴婢当然不担心您会说到做不到,奴婢也相信小姐只是打算同他聊聊,只是小姐,你还记得当年谋逆前那个夜晚,你对奴婢说过的话吗?”
秦寻雪眨眨眼,不明白只是聊聊而已为什么雀枝这么严肃。她同雀枝说的话很多,但雀枝提起谋逆前的那个夜晚,她倒是有些印象。
心灰意冷的秦皇后众叛亲离,却还想着保全旁人,她坐在冰冷的台阶上,身旁的雀枝比她坐得低一个台阶。秦皇后双手托腮,语气平静:“雀枝啊雀枝,旁人都不用我劝就离开了,只有你不一样,万一输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你怎么就不愿意走呢。”
雀枝认真地看着秦皇后,眉眼稚嫩但真挚:“因为奴婢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只会和小姐同生共死。”
秦寻雪叹气:“我倒是希望雀枝能走出去,我这种烂人哪里值得旁人同生共死。”
“小姐……”
“别说了,”秦寻雪的声音有点含糊不清,“雀枝啊,若是我赢了,我便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太后了,如果,如果我愿意活下来,我要肆意妄为,任谁都动摇不了我半分,要他们恨我惧我却不敢升起半分让我死的想法。我要做天上的云山间的风,不为任何人停留。到穷途末路之时,便从容赴死。我这人啊自私自利,只能自己快乐,旁人休想动摇我半分。那时候,雀枝就是我身边最重要的人,你要是想封个公主郡主什么的,都依你。”
“……可是奴婢只想伺候在小姐身前,做小姐手中的刀。”
这些回忆其实还算是深刻,秦寻雪不费吹灰之力就想起来了。她眨眨眼,看着雀枝:“我都记得的。”
“小姐说要做自由的人,不被任何人影响改变,可是小姐如今为着荣王做了许多自己未曾做过的事,小姐,我是怕,”雀枝的声音略有凝滞,但她依旧顺畅地说了下去,“怕小姐会变成自己不喜欢的模样。现在小姐不后悔,但日后呢,我想要小姐一直是自己,不会为旁人所改变。这想法太大逆不道了些,还望小姐处罚奴婢。”
秦寻雪沉默了一会,最后倒是轻笑出声:“啊……可是雀枝,我并没有被改变。”
雀枝摇头,很是固执:“娘娘就是变了。”她的娘娘怎么会为任何人停留呢,都是周泽年的错。
秦寻雪扶额,心里莫名觉得太过荒唐。雀枝把她当做了神,自然不能容忍她偏心周泽年。但……
“雀枝,我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秦寻雪这样说,“我并非不会为旁人停留,我会为你停留,为阿娘停留,这些你都能接受,只是你不喜欢周泽年,所以不接受我为他停留。”
“这哪里能一样!”雀枝有些急切开口,但却被秦寻雪截停。
秦寻雪摇摇头,失笑道:“你觉着我变了,无非是觉得我对周泽年偏心太过。可是雀枝,我敢说周泽年才是那个不希望我改变的人。”
雀枝略有怔愣。秦寻雪冲着她眨眨眼,语气俏皮了些,宽慰她道:“我不会为了谁而改变的,这世间我自己是最重要的,唔,周泽年当然也重要,但我答应雀枝,我只在意自己,可好?”
骗子。雀枝撇撇嘴,她心道,小姐说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恶人,但哪里有恶人殚精竭虑,为旁人谋求生路,背负骂名也不改的?
雀枝前头只是被周泽年深夜造访的消息震惊得失了分寸,如今回过神来也知道自己刚刚太过咄咄逼人。虽说早在好些日子前,周泽年也曾深夜造访过慈宁宫,但那时周泽年和小姐之间还隔着一层似有若无,但尚未戳破的薄纱,他还装模作样地做着翩翩君子。可是如今雀枝可说不准周泽年还会不会做君子。
这些话雀枝是不会说的。她悄悄看了一眼秦寻雪,漂亮得不似凡人的秦太后眉眼温柔,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雀枝那些反对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来了。她很久没有见过娘娘这般鲜活的模样了,为了这样鲜活的娘娘,她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下去,连带着对周泽年的那些不满也消散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