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未曾用早膳,便同我去膳厅用些,左右雀枝总是会吩咐小厨房准备不少新奇的玩意,总有合你胃口的。”秦寻雪将开了刃的白剑收了起来,反手拿着背在背上,并没有递给候在不远处的小宫女。她今日依旧是一袭白衣,却很是轻便,连袖口处都微微收起,倒是符合了周泽年心中对剑客的一些印象。
周泽年眉眼弯弯,应了下来,他坠在秦寻雪身后半步,看着秦寻雪身姿挺拔地走在前头,拿着剑的手袖口挽起,露出一点白皙的指尖和手腕,漂亮但苍白,没什么血色。天寒地冻,秦寻雪却刚刚结束练剑,自然不畏严寒。
倒是有些分不清是衣裳更白还是秦寻雪的指尖更白。周泽年坠在秦寻雪身后,目光克制,却被那半截漂亮的指尖晃了神,步子微微有些乱了。
秦寻雪听出来了。背着出鞘的剑的女子步子一顿,侧过一点身子,回头看他,精致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却也不发问,就这样神色浅淡地盯着他。为着练剑,也因着在后院,便未施粉黛,只挽着个高马尾,却漂亮得惊人。
周泽年心中想着事,并没有注意到秦寻雪突然停下的脚步,差点撞上秦寻雪锋利的剑。
他堪堪停在剑前,对上秦寻雪询问的眼神,眼神有些飘忽不定,最后却是落在了秦寻雪落在地上的衣角。
他问:“说起来,我一直很好奇,我见阿寻总是着白衣,花团锦簇的衣服也有,但常服却总是白衣,精致有余但却有几分寡淡,不知阿寻可是偏好白色的衣裳?”
秦寻雪抬眼,看着他。明知周泽年这话有几分虚假,但她还是露出了一个略显冰冷的笑,语气幽幽:“我不喜白衣,也不喜欢白色。我年少时,最是喜欢花团锦簇的衣裳,颜色不艳的都入不得我的眼。齐雅韵喜欢大红的衣裳,她总是一袭红裙打马过街,手上拿着玄清帝赐给她的长鞭,高扬着头,是整个大齐京都最耀眼的美人。我年少时同她关系很好,京都最好的绸缎庄和成衣铺都会把最好的布匹和衣裳送到瀚王府,任她挑选。她最喜欢的只有红裙,但总是会给我挑各种漂亮的衣裳。我年少最喜欢的一件裙子,是她送给我的一件桃红色的留仙裙,飘逸舒适。”
周泽年忍不住去想秦寻雪穿着留仙裙的模样。秦寻雪日常穿着的白色温襦外头总是套着一件白色的大麾,作为太后她的宫装颜色总是偏深,纵然秦寻雪穿起来只让人觉着雍容华贵,但桃红色这样明艳的颜色,他从来没见秦寻雪上过身。
“可惜,”秦寻雪的话很冷,冰天雪地里,明明裹着一身狐裘,周泽年还是背后发冷,“她同我决裂之时,我把那件留仙裙烧了。”
周泽年垂眸:“真是有些可惜。”他知道这并非他能过问的,阿寻昨日到最后都没有提及她到底为何同齐雅韵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看似亲近,但实则全是利用。既然秦寻雪不提,那便证明不是他能过问的。
秦寻雪不意外他会这么说。她甚至还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语气很认真:“我亦然是这么想的。那件留仙裙确实漂亮,是她专门找了全京都绣娘定制的,送给我的生辰礼。当时就不该冲动烧了,如今找都找不回来。”
秦寻雪状似无意地抱怨了两句自己当时太过死脑筋,周泽年笑着听她说着,一边随着秦寻雪向前走去,不附和却也不打断,就这么温柔地听着,倒是对秦寻雪如今钟爱白色的衣裳有了一点猜测。
“至于为何如今穿着白色的衣裳的时候比较多,”秦寻雪又把话题绕了回来,语气平静了一点,“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原因。当初宫里大清洗,没留下什么有用的人,一切从简了一两年,我忙不过来,疏于打扮,雀枝也不敢多说些什么,最后到了除了宫装便是白衣的地步,也就养成了习惯。”
听起来有点荒谬,但因为是秦寻雪所以有几分可信。秦寻雪确实是个不太喜欢麻烦的人。她对生活没什么盼头,所以自然不会想着法子打扮自己。
当时她本就同齐雅韵置气,两人断绝关系,齐雅韵对她说了很重的话,真的伤到了秦寻雪。秦寻雪自然不想看到同齐雅韵有关的事物和东西,索性烧了个干净,鲜艳漂亮的衣裳就这么消失在了一把火里,自那以后雀枝也不太敢在秦寻雪面前提起那些过去她很喜欢的衣裳,选了中规中矩不出错的宫装,偏偏秦寻雪自己选了白色的衣裳,这一穿便是这么多年。
周泽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是如此。”
秦寻雪看着他:“没什么话说可以不说话。”这话倒是不客气。秦寻雪高傲,是出于太后的身份,但她鲜少显露这副毫不客气的模样,她最喜欢的,是看着人在她漫不经心地逼问下露出马脚,然后崩溃的模样。
偏偏对周泽年她从不这么做。她不会失了自己的骄傲,却也不屑于用那些手段对付他。如今,她脱口而出的话确实有些冷漠,但认真听来却倍显亲昵。
周泽年忍不住悄悄看着秦寻雪的背影,她走得很快,但步伐坚定。
“阿寻,对我温柔些吧。”周泽年得寸进尺,不仅要秦寻雪的亲昵,还要秦寻雪根本不存在的温柔。
秦寻雪轻嗤一声,听起来很是嘲讽,但说话却没有那么冷漠了:“我对阿年不够温柔吗?倒是我的不是了,日后我对阿年定然一日比一日温柔。”这种算不上承诺的话她信手拈来,谁也不清楚秦寻雪到底有没有以后,谁也不知秦寻雪到底还有几日好活。
但周泽年却好像没有听出秦寻雪话里的其他意思,顺杆子往上爬是他最为擅长的事:“那我和阿寻约好了?”
秦寻雪背对着他,脚步微微有些乱了:“我跟你约好了什么?……罢了,约好了。”
眼见着膳厅近在眼前,秦寻雪把剑递给候在膳厅门口的小宫女,往膳厅内走去。周泽年注意到,她未曾让小宫女碰到剑锋,只把剑柄递过去。
周泽年轻轻笑了笑,不知想了些什么,并没有走动,却牵住了秦寻雪的衣角。秦寻雪微微一顿,转过身子看周泽年,对他这个举动没有任何惊讶,神色平静:“阿年这是做什么?”
周泽年的眼睛亮晶晶的:“阿寻,我想牵你的手。”
候在周围的侍从眼观鼻子口观心,什么也不说,装作没有听见荣王突然的口出狂言,胆子小的甚至悄悄合上了眼,生怕秦太后拿起剑就把胆大妄为的荣王殿下捅个对穿。
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秦寻雪冷哼了一声,却没有阻止这人伸出手来拉她的手的动作,也没有说什么话,就这样被人牵着进了膳厅,净了手后坐了下来,用膳时倒是没多说什么。
“说起来,”秦寻雪突然开口,“你想要知道我和齐雅韵的故事吗?”
周泽年看着她:“这也是阿寻沉重过去的一部分吗?”
“……不,”秦寻雪摇头,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难过的神情,只是有些恍惚,“这并非是遥远的过去。我同齐雅韵并没有那么早闹得那么难看。”
“那么,到底是为何最后会以那般惨烈的结局收场呢?”秦寻雪没有看他,她遣退了周围候着的侍从,就这样看着盘中的餐食,语气平静,“其实你可以去问齐雅韵的,她还在京中,如今大概是在准备同白木熙的婚礼。不过你直接去找她也不是什么问题。”
秦寻雪笑意晏晏:“当真想要主动的话,不如去问问,从她的视角来看,我们的决裂是什么模样的吧?你只需要告诉她,是我让你去的,她便会说的,只要你去问,便能得到答案。”
周泽年闻言,只是笑着应了一声好,至于他内心所想,谁也不知道。
这件事便被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又聊了好一会,用过早膳后,周泽年便同秦太后辞行,神色平静地站在慈宁宫门口。
早早候在慈宁宫大门口的福德撑着伞,见他便上前把人遮住,但周泽年却并没有立刻启程。他站在慈宁宫门口,抬起头认真地盯着慈宁宫的被雪遮住一点的牌匾,半晌,他低声道:“该启程了。”
瀚王府,齐雅韵处。
“你说,秦寻雪让你来问我,我同她为何会决裂?”温暖的屋内,齐雅韵倚在矮榻上,面前隔着一道屏风,衣衫不算整洁,她姿态随意地倚着,透过屏风,眯着眼打量着外头端坐着喝茶的周泽年。隔着屏风,她只能见着芝兰玉树的男子姿态端正,像坚韧不拔的青竹,看不出半点病气,反而多了几分英武。
作为东道主的齐永橡坐在周泽年对面,他坐立不安,不知昨日回京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的主角为何如今一定要见自家姐姐。
周泽年却像是没有察觉到对面欲言又止的齐永橡,他只是抿了一口茶,并没有看屏风,语气很平静:“是,崇宁郡主并没有听错。”
齐雅韵像是来了兴致,她坐了起来,像是翩飞的蝴蝶,带着几分勾人的意味:“居然是来问我?她自己不愿意说?”
周泽年语气冷漠:“郡主自重,想来有人不会想知道郡主如今见我是这副模样。”他并非对女子毫不客气的人,但如今齐雅韵的举动太过刻意,他又不是傻子,自然能察觉到齐雅韵的试探。
齐雅韵自然知道周泽年嘴里说的有人是谁,嘁了一声后还是好好坐直了身子,语气也正经了不少:“阿弟,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同荣王说。”
齐永橡期期艾艾:“阿姐,要不然荣王同我出去等你,待会阿姐在客堂同荣王殿下说?”实在是在他阿姐的闺房里说这些话很诡异啊,他阿姐身上有婚约,周泽年身份敏感,哪里能在他阿姐的闺房里待着?偏偏他阿姐要把人带进来,齐永橡又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跟着一起进来。
“不必,”说这话的却是周泽年,“不会太久,我马上就要离开,世子若是不放心,亦然可以在这听着,什么闲话也不会传出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齐永橡自然不能再说些什么。齐雅韵冷笑了一声,却也没有反驳周泽年,算是默认了。
她坐在屏风后,语气悠扬,像是在回忆什么高兴的事一般:“我记得那天是个很明媚的日子,她穿着我送给她的漂亮衣裳,却在皱着眉头处理叛乱。谢琳芸以先皇最宠爱的贵妃之身,自愿为先皇守灵,不再出现在众人面前。秦景盛被她派出京都,镇守边疆,无召不得入京。她将郑蕴外调,秦静芷如愿获得了自由,不再被困在京中。她同秦家决裂,秦大人带着秦夫人离京,去往江南。云夏自愿舍弃薛家子的身份,做永失姓名的黑骑卫,替她清扫一切障碍。她一个个把身边的人送走,什么表情都没有。那个时候,能陪在她身边的,除了雀枝就是我。连雀枝都被调动,去处理后宫诸事,唯独我,除了散播谣言外,什么命令都没有领到,日日陪在她身边,看着她变得冷酷,变得喜怒无常。”
“荣王殿下,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离京的吗?”齐雅韵突然问他,语气欢快,却不要他回答,飞快地说了出来,“是事情平定后三个月。在那之前,我把瀚王赶回封地去了,他是站在先皇一派的,他输了,输得一塌糊涂。秦寻雪上位那一日,他便灰溜溜地回了封地,好歹保全了一个体面。剩下的皇族也差不多是这样,要不然死要不然交出权力,只有庆玉长公主遁入空门,以全家性命保全自己。那时的皇室,只有我一个人能在京都活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