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姜皇后身后的姜家,同未曾衰弱前的薛家曾是同一支。”
不能饮酒,只得倾倒半杯温水的秦寻雪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桌上的书卷和玉杯,语气平淡。好不容易哄好了周泽年突如其来的眼泪,从那段黑暗的回忆中抽身而出,秦寻雪自然要转移话题。
周泽年挑眉,本就不多的愁绪被秦寻雪的话打得烟消云散:“这倒是闻所未闻的旧事。”
“这确实是件旧事,”秦寻雪放过了桌上的玉杯,托着腮开口,“只有一些人知晓此事,毕竟这件事追溯起来颇有些难度,要追溯到大周立国之时。当初周将军背弃大齐,本就是件极为不堪的事,当初在位的那位恨不得将此事从史书上抹去,这种随着周将军一同叛出大齐的家族怎么可能记录下来。”
“但我即为薛家。”身居高位的秦太后眼眸冰冷,语气冷酷,显现出原本冰冷的模样,“如今大周的姜家改旗易帜,但追溯起来就是当初薛家西北的旁支。因背弃旧主,不敢再用薛家的名号,故而改姓。薛家为了永保昌盛,在在位的那位面前亲手烧毁了属于西北一支的族谱,将西北一支从薛家除名,以求得那位息怒。”
“姜家自知所为权势,背弃薛家,背弃旧主,便自改旗号,改姓了当时薛家西北旁支的家主夫人的姓,便是姜家的由来。”
“真算起来,那位姜皇后大抵还是我的远房姨母。”秦寻雪不欲深究辈分一事,她已经把薛家灭得差不多了,况且西北一支本就被薛家从族谱上除了名,追溯起来也不太容易。秦寻雪不敬生父,在她眼里,辈分一事亦然不算太重要,故而只简单从年纪上盘了盘同姜家的关系。
“薛家主家留下的东西太多了,”秦寻雪言语依旧冷淡,“多到无论是哪个旁支都忌惮又垂涎,多到皇室都想要搞垮薛家。我灭掉的仅仅只是薛家在江南的主家,那些个旁支我一概未动,自然有心怀不轨之人明里投诚,暗中试探。我刚刚执掌黑骑卫之时,亦然有姜家的人前来试探我。”
周泽年默然。姜皇后确实是个疯子,她极为注重名声,行的却大多是不轨之事,若非姜家在背后为她兜底,哪里能这么简单便能掌管后宫。能养出这样肆意妄为的姜皇后的家族自然也算不上什么真正的清流,即使相隔甚远,但对于姜家派人来大齐试探一事,周泽年竟然丝毫不意外。
周泽年心情有些复杂。他并非第一次听说大齐神秘莫测的薛家,这个是大齐开朝以来,第一个被连根拔起的世家,时至今日依然有不少人对此讳莫如深。王太傅提起薛家时脸色亦是有几分黯然,像是不知说什么好。
薛家,这个同大齐皇室关系颇为密切的家族,却亡在了秦寻雪——薛家最后的血脉身上,着实有些戏剧了。同样,虽说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最后亡在秦寻雪手里有对着自己人不设防的缘故,但秦寻雪五年前才不过刚刚及笄,便能扳倒如此庞大的家族,可见其手段。
冬日里实在寒冷,室内虽设了碳火,但萝兮宫到底是废弃已久的宫殿,雀枝再怎么用心,到底也比不得慈宁宫内温暖。秦寻雪悄悄搂紧了外头披着的白色大麾,离碳火近了些。
周泽年看在眼里,未曾有丝毫犹豫地解下身上的狐裘,递给了秦寻雪。秦寻雪抬起眼看着递过狐裘的那双手,轻轻一笑,并未推脱,裹在了外头。
“更深露重,莫不如今日便到这,阿寻早些回去歇着,如何?”
秦寻雪不理会周泽年的话,自顾自开口:“其实,薛家的血脉有问题。”
秦寻雪拢好衣衫,放下了手,把玩着手上戴着的玉镯,语气平静了不少,至少不是含着冰渣那般了。
周泽年很容易便被秦寻雪的话吸引了过去:“阿寻此言何意?”
“薛家真正的血脉,都是疯子。”秦寻雪的话半真半假,却说得跟真的似的,“并非所有流着薛家的血的都算是薛家人,只有薛家出来的疯子,才能算得上是薛家血脉。”
“——像是大齐史书上抹不去的薛氏皇贵妃,像是薛姨娘,像是我,”秦寻雪勾起一个温和的笑,与平常无异,“都是怪物,都是疯子。”
周泽年眉眼一沉,语气发狠:“这都只是谣言罢了,阿寻……”
“可是,”秦寻雪语气平静地打断了她,“很多人都这么说过,无论是薛姨娘,还是……阿娘。”
虽说秦夫人只是怒极时才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说出口后便后悔不已,但秦寻雪是个很会记伤口的人,这么一句话,她整整记了八年。
周泽年一怔,心口绞痛。秦寻雪的神情太过平淡,说起这些话时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恍惚间让他想起了过去在大周的日子,无数人低声在背后,压低着声音议论他,说他是废物皇子,说他不过是宫女生下的低贱之人。
他虽听着这些话长大,但每每听着都觉得难受,那么,从小被灌输是怪物,是疯子的念头的秦寻雪,到底是如何变得如此麻木地接受这些称呼的呢。
“……阿寻,”他低声唤道,语气有几分低沉,“你不是疯子,也不是怪物,对我而言,阿寻是把我从黑暗中拉出来的人。”
秦寻雪直勾勾地盯着他,眼底满是了然和冷漠:“阿年的话我听不懂,万般诸事,皆由我而起,若非我一定要大周遣一位质子来大齐,你也不会来大齐,也不会遭受前些年的苦楚。”
周泽年笑着摇摇头:“阿寻,你不必说这些话,是非曲直我自然知晓。那时我只是大周的质子,大周与大齐交恶多年,若是阿寻最初便对我好言相向,那才真的奇怪。”
丝毫不提当初秦寻雪将周泽年提回慈宁宫只是一时兴起。这世间并非所有的缘分起源都是美好的,有不少缘分不过只是一时兴起,日后能结出什么果,也不急于一时。周泽年微笑着望向秦寻雪,掩饰住眼底的欲望。
若是秦静芷或是齐雅韵在此处,自然能察觉到周泽年眼底掩藏的那些让人心惊的情绪,偏偏是一个秦寻雪。秦寻雪早些年身处低位尚且不愿看他人眼色行事,如今身居高位,只有旁人看她眼色行事的份,自然更加懈怠于此道。换句话说,若是如今秦寻雪身旁有人,周泽年定然会将眼中那些不清不楚的情愫掩盖得干干净净,不露半分痕迹
故而如今,秦寻雪只能看见周泽年的宽慰,看不出他眼底旁的意味。
她神色寡淡,也不知信了没信,看起来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含了口温水咽了下去,这才慢条斯理开口:“不是还有一部分没说完?接着说。”
她的伤痛已经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如今提起时亦然只当做笑谈,虽说周泽年的话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但秦寻雪自认为不会被这些话打动,压下心中莫名的悸动,她状似寻常地低声吩咐。
周泽年有些黯然地敛了敛神色,提起玉壶为自己倒了半杯温水,很快收敛了自己的情绪,神色如常地讲述那些过去的伤痕:“姜皇后啊,再怎么讨厌我也不可能亲自对我出手,她要端着母仪天下的名声,便不能让皇子无辜夭折。纵然我是她最厌恶的沁妃的血脉,她也要捏着鼻子保我周全。”
“周全,只是意味着我活着。”周泽年轻笑,“她惯会做人,除了我和周明帝,后宫众人皆以为我母妃是自杀,多可笑。”
“姜皇后安排给我的吃穿用度皆是按照规制给的,并无半点苛刻,将我教养在宫中,对外头说怜惜我年幼丧母,便养在离母妃宫殿不远处,僻静的宫殿中。宫中的人最是会踩低捧高,最初只是有姜皇后派来的人故意拿走一些我的东西,后来其他的宫人有样学样,知道姜皇后不会管,便大胆了起来。”
“不受宠,没有家世的皇子,自然是最好拿捏的。不论是谁都能踩上一脚,包括宫人。”
“我的皇兄们也我的悲惨境况添了一把火。”像是想起了什么,周泽年的眼神慢慢冷了下来。
秦寻雪就这么静静地听着,听他把伤口翻出来,将血淋淋的自己撕碎了展开,铺在她面前。他压抑着愤懑,状若平静地讲述着那些陈年旧事。
但在秦寻雪眼里,他却是在求救,祈求她看他一眼,看看他这一身伤痕,看看他压抑着血淋淋的自己,却还是抬起头,泪流满面地祈求她救救自己。
秦寻雪深呼吸,抑制住内心的情绪。她并非草木,也并非顽石,自然也有情绪,也会被这些事所触动。
“姜皇后膝下有两子,一个是大周如今正在同大皇子争抢太子之位的二皇子周泽瑜,另一个便是如今派到大齐的端王周泽珂。”
提起这两人时,周泽年呼吸有些重了,秦寻雪盯着他,看见他紧紧抓住袖口,已然发白的指尖。
秦寻雪突然生出了想要握紧那双手的念头。她不想让那双漂亮纤细的手因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变得那么难看。
她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做了。秦寻雪将手覆上了周泽年的手,成功看见对面的人一僵,从那种悲伤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秦寻雪微笑:“阿年,我在这。这都只是过去的事,不必为着这些事难过。相信我,这些事再也不可能发生在你身上了。”
周泽年深呼吸,感受着秦寻雪微微湿润的指尖和手心,耳朵悄悄红了。
“阿寻的话我自然是信的。”周泽年不敢握上秦寻雪的手,声音也有几分僵硬。
“这是承诺,”察觉到周泽年的神情稳定了不少,秦寻雪便收回了手,语气认真,“只要我还活着,就没有人能伤害你。”
周泽年垂眸,放在桌上的手放了下来,偷偷在桌下用另一只手摩挲着刚刚被秦寻雪的手心覆盖着的那块,脸上露出一个真情实感的笑:“泽年相信阿寻的承诺 。”
“那么,接着说吧,”秦寻雪眨眨眼,难得温柔宽慰了一句,“你不必为着过去的破事困扰,我自然是没有资格劝你放过他们,也放过过去的自己,但我想说的是,那些过去困住你的,已经困不住你了。没有人可以困住你,过去的你也不行。”
秦寻雪的话很霸道,眼睛亮晶晶的:“就把它当做一段不好的回忆吧,向前走吧。”
周泽年对上秦寻雪亮晶晶的眼神,心中炽热,抿唇一笑:“阿寻这么说,我就不害怕了。”
“姜皇后膝下有两子,母妃诞下我时,二皇子周泽瑜已经十岁有余,姜皇后希望培养他为储君,自然不会让他接触那些阴私的事。但幼子周泽珂就不一样了。她确实偏爱幼子,但是将周泽珂培养成了周泽瑜的臣子。两人之间差了十二岁,我丧母时,周泽珂八岁。”
“姜皇后恨我母妃,周明帝在母妃逝世后,待我十分冷淡,用他的话说就是为着保护我。”
“可笑极了。”周泽年眼里闪着冷漠的光,“原来他的保护就是忽视,让我备受欺凌。”
秦寻雪前些年的伤害都来自亲生母亲,秦明远不喜薛家,自然也厌恶流着薛家血的她。秦寻雪从不渴望亲情,所以不会被这些事伤害。
但周泽年不一样。怡妃在世时,周明帝就是宠爱他的父亲,在怡妃逝世后,周明帝以保护为由疏远,周泽年内心的崩塌可想而知。
“他的保护,就是在我被周泽珂推下寒冷的水池时,轻飘飘说一句胡闹,在姜皇后杀死我母妃身边的宫人时,笑着哄她,说她是后宫之主,自然有权处置宫里的宫人。”
“周泽珂恨我。他是嫡出幼子,本是千娇万宠长大,但我出生后周明帝便不再将他视作最宠爱的孩子,他恨我,手段也阴毒。”
周泽年带着笑看向秦寻雪,眼底一片死灰:“阿寻可知,冰天雪地里找一把小刀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