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静芷进到慈宁宫偏殿时秦寻雪正闭着眼假寐,一张艳丽至极的脸没什么表情,比起平日里更为温和不少。
秦家姐妹皆习武艺,但秦静芷师从大家,学的是光明正大的剑术,一招一式行云流水。秦寻雪最初的武功是秦景盛教的,秦景盛光明磊落,原先教的自然也是正统的武功,但自打薛云夏领着黑骑卫到了秦家后,便是薛云夏教秦寻雪习武,也不知往哪条路上教的,学的软剑,诡谲多变,一身轻功无人能敌。
秦静芷的轻功算不得多好,只能算是中规中矩,加上今日随着秦夫人入宫,撑着世家贵族的体面,戴了一身金饰,再淑女的人走起来也会叮叮作响,难免会被秦寻雪察觉。但秦寻雪即使察觉到有人进了殿中,也并未睁开眼,反而用葱白纤细的手揉着太阳穴,一副平静的模样。
待到人走近了些,秦寻雪这才睁开了眼,眼里没什么情绪,一派冷漠:“郑夫人这是做什么?”
秦静芷镇定自若地福了福身,笑着回话:“臣妇见过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今日随着母亲入宫,想着还是要拜见娘娘,如今母亲去了未宁殿,臣妇自然要来拜见娘娘。”
秦寻雪“嗯”了一声,微微歪着头看人,一只手还搭在太阳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语气平静:“绣衣阁建得如何了?”
秦静芷猜到她会问这件事,早早便准备好了回答,滴水不漏:“已经重建得差不多了,若是娘娘哪日得了空,可以看看绣衣阁这些日子收集的情报。”
秦寻雪笑了笑,眼里的冷漠消失殆尽,似是不在意此事,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何必如此生疏?阿姐可是和齐雅韵吵完了?”
亲昵得有些过分了。秦静芷心中这般想,暗暗心惊,知晓事出反常必有妖,大抵是要出事。但秦静芷面上却丝毫不显,身份也自然地从臣子转变为秦家阿姊,言语间亲昵了不少:“雅韵郡主对我确有不少误会,但不至于吵起来,只能算是辩论了几句,阿寻可别拿我寻开心了。”
秦寻雪笑笑,手放了下来,没接秦静芷的话茬,自顾自说了下去:“阿娘去找大周的八皇子了,说起来阿姐还没有见过八皇子吧?这世界上居然有人能和齐峥眉眼那般相似,但周身气度却完全不同,倒也真是新奇。”
秦静芷确实未曾见过周泽年。当年大周战败,将周泽年送来大齐时她已经随着郑蕴离了京,前些日子秦静芷入宫觐见秦太后时,即使宫中有传言大周质子这张脸极有意思,即使心中有疑虑,但周泽年还在调养身子,秦静芷也没那个身份去见人一面。
秦静芷早早便知道那人和玄德帝长得极为相似,不然齐雅韵也不能传出所谓替身的谣言,她也不会针对周泽年布局,还胆大包天地扯上了清宁郡主。
秦静芷还没有开口说话,秦寻雪突然发问:“说起来,阿姐可听说了前几日大周使臣端王当街伤人一事?还牵扯到了清宁郡主,京都府尹不敢处理,最后闹到我这来了,这才了结了此事。”
秦静芷面露后怕,语气略为不解:“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的,我哪里能不知道这件事。说起来,端王入京后,我远远见过端王一面,看起来是个有教养的皇子,怎么像是疯了一样,胆敢当街伤人,还恰好伤到了清宁郡主的家仆?”
秦寻雪盯着秦静芷好一会,眼神很平静,秦静芷不解,一副无辜的模样,跟着望了回去:“阿寻怎么这般盯着我?可是有什么话要对阿姐说?”
秦寻雪轻笑一声,真情实感为秦静芷高兴:“只是觉得阿姐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这可真是件好事。”
和过去一样,秦静芷还是擅长在幕后搅弄风云。过去,秦静芷汲汲营营,在京中混了个好名声,任谁提起来,都称她为京中最纯白无瑕的贵女,秦寻雪第一次听闻这个说法时便笑得直不起腰来,也可见秦静芷从不沾手腌臜事。这一点白木熙倒是和秦静芷有几分相似。可惜,有秦静芷珠玉在前,倒是显得白木熙的手段有些不够看。纵然没有十足十的证据,但秦寻雪知道,此事必然有秦静芷的手笔,而白木熙技不如人,如今被算计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秦静芷自然知晓秦寻雪是在试探她,但既然秦寻雪并未把话说清楚,她自然能装无辜,将话题转到另一件事上去:“阿寻说笑了,我这些年风吹日晒的,自然变了不少。反倒是阿寻,养在皇宫里,看起来一点都没变。说起来,阿娘回京后一直没离开东市,和过去一样很喜欢市井气。”
秦寻雪眉眼温柔了不少:“那便再好不过了。看起来,宅子是送对了。”
秦静芷将秦寻雪的神情看在眼里,心中酸涩不已。纵然已经过去了好些年,但秦静芷还记得秦寻雪被迫和秦夫人决裂的模样,初现艳丽模样的少女不哭不闹,甚至表情都没怎么变化,身上还穿着秦夫人给她挑的桃红色衣裙,朝着她粲然一笑:“秦小姐,你赢了。”
秦静芷回过神来,将话题重新落到了周泽年身上,试探着问了一句:“大周的八皇子我还未曾见过,只听雅韵郡主提过,八皇子和玄德帝长得极为相似,眉眼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阿寻,阿姐了解你,断不可能是为了玄德帝把人留下,带在身旁好好调教。阿寻,你实话告诉阿姐,你可是要做什么?”
秦寻雪轻笑,言语间满是愉快:“阿姐问得有些迟了呢……”
“我想做什么,阿姐不必知晓,只需明白,八皇子从来不是齐峥的替身,他是独一无二的周泽年。”
秦静芷这回是真的惊讶了。秦寻雪是什么人,往小了说是不通情爱,往大了说就是冷心冷肺。当年秦寻雪和齐峥的婚姻本质上便是一场博弈,是一场秦寻雪和那位的博弈。秦静芷看得清楚,秦寻雪继承了薛姨娘的冷漠,她不在意所谓贞洁,不在意齐峥心有所属,她遵循着薛姨娘的意愿,拼了命地往上爬,齐峥也不过是她的跳板。纵使那时秦静芷还并不知晓秦寻雪想要弑君的惊世骇俗的计划,也笃定这两人定然走不长远。这两人,一个心悦他人,一个心中全是权势,貌合神离,表面夫妻罢了。
秦寻雪自然是天生的权谋怪物,是薛姨娘养出来的平复薛家的底牌。即使最后薛家并未平反,同薛姨娘的预想有所偏差,但秦静芷不得不承认,薛姨娘的目的已然达到,秦寻雪是标准的薛家女模样,和那位大齐史上最有名的皇贵妃一样,不会爱人。
故秦静芷从未想过能在秦寻雪嘴里听到这样维护和偏爱的话。她不免有些心惊,重新审视了周泽年在秦寻雪心中的地位:“阿寻的意思可是,当真对八皇子上了心?”
秦寻雪歪头,眼里是真挚的冷漠和好奇:“阿姐为何觉得,我对八皇子上了心?”
秦静芷抿了抿唇,还是没抑制已至唇边的一声叹息:“倒也无事,阿寻还不明白吗?八皇子身上哪里存在值得阿寻做这么多的地方呢?”
秦寻雪神色自然:“我也并非全无所图,我要他策反大周,要他兵不血刃助我拿下大周,统一两国。”
大周和大齐根出同源,两百年前分裂后,双方战争不断,彼此虎视眈眈,都存着吞并对方的心。秦寻雪给自己留下的时间不算多,她答应了秦景盛便会好好活到五年后。即使没有这个约定,秦寻雪也知道,自己身上的毒药石罔医,也没几年好活了。纵然有传言说大周皇室存在秘药能解百毒,但秦寻雪并不想要所谓的秘药。被愿望驱使的怪物失去了前进的理由,停了下来,百无聊赖,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偏偏又因着见过慈悲的人,被迫生出一颗心,忍不住想要为大齐做些什么。
秦静芷这回是真的吃了一惊,她从不知秦寻雪的心中藏着这么大的野心,也不秦寻雪早早开始布局准备吞并大周。秦静芷从不怀疑秦寻雪的能力,秦寻雪是薛家女,能从秦家不起眼的庶女到大齐唯一的太子妃,再到百年间未有的权势最胜的太后,这本身就能说明她的能力。
只不过……
“这个计划,是什么时候定下的?阿寻,不要忘了,八皇子可不仅仅是八皇子,他还是大周的八皇子,身上流着的是大周的血。”
秦寻雪轻笑一声:“阿姐何必知道的这么清楚呢?我都不计前嫌,好心告知阿姐我的计划了,又何必再探听些细节呢?”
这便是不愿说了。秦静芷想到这些日子绣衣阁探听到的秦寻雪的所作所为,眼神复杂,心中百转千回,倒也没能想起齐雅韵的警告,脱口而出:“阿寻,你可曾觉得八皇子对你而言是特别的?他对你而言真的只是棋子吗?”
秦寻雪敲着桌的手顿住,似是有些不解:“阿姐从何听说的?周泽年于我而言自然算不得棋子,我是想要借着周泽年的手毁了大周,但我并不想伤害周泽年,说不出来为什么,大抵是因为他是特殊的?”
秦寻雪不通情爱,这种近乎表明心意的话她说得坦坦荡荡,但就是过于坦荡,秦静芷便摸不准秦寻雪是否真的对周泽年动心。
“那他对你而言到底是什么?”秦静芷步步紧逼,难得有些咄咄逼人。
秦寻雪眼神一冷,到底是因为今日见着秦夫人心情不错,还是好脾气地回话:“阿姐这是何意?”
秦静芷骤然回神,喉头一动,嗓子有些干涩。她自然是知道秦寻雪不通情爱的,也拿不准若是让秦寻雪知晓了周泽年的心思,到底会导致什么后果。
故秦静芷沉默了下来,最后也只是轻叹了一声,回忆起齐雅韵说的话,将此事含糊带了过去:“不过是不知阿寻为何这般偏爱八皇子罢了,难不成真是因着那张酷似玄德帝的脸?”
秦寻雪冷笑一声:“齐峥他也配?阿姐忘了当年齐峥做的蠢事了?”
秦静芷闭眼,觉得今日自己转移话题的方式不太对。秦静芷不愿回忆过去齐峥做过的那些事。诚然,齐峥满腹野心,也确实有能力,但架不住他满脑子情爱,分不清主次。当初玄清帝明示秦家女在夺嫡一事上至关重要,他却还是顶撞玄清帝,要娶谢琳芸为妻。
秦寻雪高高在上,眼里泛起真实的厌恶:“齐峥先是欺骗我,达成合作后还打算毁约,这种恶心的人,哪里值得我为一张酷似他的脸留下周泽年?”
秦静芷并不知道秦寻雪过去和怡妃见过面,故而只能想到齐峥那张脸。见到秦寻雪这般厌恶,不似作伪,也不好再问下去,心中评估了秦寻雪的耐心,权衡下觉着再问下去秦寻雪的耐心怕是要直接告尽。
天气算不得暖和,秦寻雪今日加了一件靛蓝色的小坎肩,但内里却还是一件薄薄的宫裙。如今秦寻雪大抵是有些不舒服,不欲唤人进来,便抬起手揉着太阳穴,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臂,上头戴着一个透亮的玉镯,看起来很新。
秦静芷一怔,想起来前段时日阿爹神神秘秘来了她府上,说是要在她的府邸中见阿寻一面,问是为何也不说,只是说送了件礼物给阿寻。
秦静芷本是不信的,但如今见着秦寻雪手上挂着的那个玉镯,有些迟疑发问:“阿寻,怎么不见你戴着素日里戴着的那个玉镯?如今这个可是阿爹送的新玉镯?水头倒是很足。”
秦寻雪抬眼看她一眼,将手臂向前一递,将衣袖挽起了些,露出那个泛着青色的玉镯,笑眯眯开口:“很漂亮吧,这可不是秦明远送给我的,这是八皇子送给我的。”
秦静芷顿感不妙:“阿寻可知道,八皇子送镯子给你是何意?”
秦寻雪满脸不在乎:“不过是表示感激的玉镯,阿姐不必这般紧张。”
秦静芷扯了扯嘴角,觉得好悬没让阿娘看见阿寻手上的镯子。若是看见了,阿爹就不要着能回去了。
秦静芷一阵头疼,后悔当初觉得无所谓,便没让秦寻雪接触这种事情,如今解释起来分外麻烦。秦静芷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心中为周泽年点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