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衿微敛了眸子,偏头避开他如炬的目光,神色淡淡。
“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又何须多此一举再问一遍。”
早在那日在地牢看到苏珩的身影出现在那个地方时,她便知道他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
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是从地牢那日听到的那些话时发现的?
还是更早。
沈子衿无从可知,她只知道苏珩曾经那些怪异的行为,以及自己周身出现的那道毫无恶意只为保护的身影在这一刻突然真相大白。
他早就知道了她是谁。
可她还是想再问一句,“那么殿下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苏珩肩头披着外衣,缓缓从屋檐下走出,月色清辉落满身,犹如落了一身白霜,他微微抬眼,望向她的眼眸宛如大海般深邃平静。
“从见你的第一面起便怀疑了,本以为你只是与沈家有交情的人,但后来便查出你的与众不同,虽说借尸还魂不过怪诞之言,可当这一切就摆在面前时,我却不得不信。”
沈子衿沉默几瞬,才问:“当年下江南时,你便知道我了?”
“嗯。”
“还有火雷军那次……”
“嗯。”
“让我吃……”
“故意让你吃不喜欢的东西,也是为了证明你是她。”
“……楼府附近那些人?”
“我的授意。”
话已至此,沈子衿也没什么好问的了,自己所做的一切原来早就在他的注视之下。
她轻抿了唇,默然静立。
苏珩靠在檐下的栏杆上,唇角微勾起一丝苦笑,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当年……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沈子衿靠在一旁的栏杆上,手心缓缓收紧,闻言垂眸,并没有将白鹤和自己说的那些话说出来,只是自嘲笑笑,“若我没有重生,确实是死了,死在了明月阁那场大火里。”
话音刚落,四下静谧,惟有虫鸣声四起,勾勒出月色的痕迹。
“对不起……”
良久,空中传来一声低哑的嗓音。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话已经无济于事,可我终归是欠你……欠你们一声对不起。”
沈子衿缓缓攥紧了手,她深呼了口气,像是无法忍受般,快步冲到苏珩面前。
“住口!你没资格提他们!”
她一手抓住他的衣领,将人抵在门上,死死咬住下唇,眼眶紧紧盯着面前的人,“你确实是该说对不起,但不是对我,是对沈家,对我沈家军十万将士!”
“我沈家满门忠烈,却落得如此下场,你,皇位那位,还有当年参与的所有人,都有罪!都该道歉!”
苏珩猝不及防被她一推,脊背撞上身后的木板门,仓促间触及伤口闷哼一声,却并没有反抗,闻言只是微垂了眸子,默然不语。
“苏珩,我沈家待你不薄,你却袖手旁观,与他们沆瀣一气,构陷我沈家满门,是为不仁,”
“当年我待你情深义重,你却用我的手把你最好的刀,让我亲手害死了我沈家,是为不义,”
“苏珩,你不仁不义,为了储君之位不折手段,你的良心难道不会痛吗?!”
“……”
满庭寂静,唯有女子压抑的哽咽声不绝于耳。
发泄完一阵后,沈子衿心里的情绪这才缓缓平息,她死死攥紧手心,才将心里满腔悲愤压下。
她缓缓松开禁锢住苏珩的手,全身像是泄了气般耷拉着脑袋,整个人失神地往后退了一步,像是自嘲般低低笑了两声。
“其实这一切都怪我自己……”
她喃喃道,抬头朝苏珩看去,眼底满是潮湿的泪意。
“是我当年错信了你,是我为了嫁给你,不顾及整个沈家的立场……”
“是我做错了,如果我当初……在冷宫时没有救你就好了……”
话音重重落在他心上,苏珩仓皇间朝后退了一步,整个人重重撞上门框,扶着门栏的修长骨节几乎攥得发白,脑海中始终回想着她方才说的话。
“如果我当初……在冷宫时没有救你就好了……”
她竟然……后悔了……
他重重咳嗽了一阵,径直吐了一口血,颜色乌黑,赫然是一直困在肺中的淤血。
他微怔,脑内突然一闪,还未想清楚时,余光女子的身影缓缓走近,最后在他面前洒下一片阴影,女子的嗓音淡淡从上方传来。
“殿下救了我一命,如今殿下将淤血吐出,身体已无大碍,我们便算两清了。”
说着,她转身打算离开,却被身后那人拉住手腕,紧接着声音低低传来。
“方才那些是你的真心话吧。”
沈子衿不语。
苏珩颤巍巍地直立起身,指腹随意抹去唇角的血迹,沉静的目光看向面前背对着自己的纤细身影。
“我知道你一直都恨在我,恨我利用你将毒放在了香囊里再让你交给沈……沈恪和沈时,恨我是当年沈家谋逆案的主事之人,对沈家置之不顾,恨我将你困在深宫,恨我无情无义,不仁不义……”
“可是有些话,当年未能说出口导致我遗恨终生,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我便一定要说清楚。”
“当年香囊里的毒不是我下的,我本在里面放了解毒的药;当年沈家军的那场陷阱也不是我操持的;当年我以为只要把你留在我身边,至少可以保护好你,是我太过自负了,没想到最后是我自己害死了你……”
“阿衿。”
苏珩低声唤她。
骤然听到熟悉的称呼,沈子衿浑身一怔,垂眸。
“我从未利用过你,也从未想过害沈家……”
“我所做的不过是为了有一日可以登上储君之位,向你阿爹阿兄证明,我对你是真心的,我有实力与你相配,我希望能有掌控自己命运的权力,保护你也保护所有想保护的人,我与魏青璃,和陆行云都只有夫妻之名,并不任何儿女私情……”
“这些话本该在五年前和你说的,我常常在想,若是我那时有机会说出口,会不会我们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他永远记得六年前那个晚上,他满心欢喜地本欲去沈家提亲,却无意间听到的那些话。
“七皇子为人虽待你真心,可城府极深,心思深重,更何况他势单力薄,恐难护你周全,若是我与阿兄都不在你身边,难保他不会生出二心,不是良配啊。”
“我看四皇子为人端方雅正,学识过人,与你又是青梅竹马,虽说月贵妃病逝,然母家是百年世家,底蕴深厚,若你与四皇子在一起,我与你阿兄也便放心了。”
院内月色如水,那道身影伫立良久,肩头落了厚厚的霜,连带着发丝尖都湿漉漉的。
“……”
苏珩缓缓松开了握紧着的手,见面前的人仍是纹丝不动,唇角抿开淡淡苦笑。
他像是释然般叹了口气,“我想说的就这些了,信不信……由你。”
说完微垂了眸子,转身缓步朝屋内走去。
少女清瘦的身影站在屋檐下,风吹动树林,簌簌作响。
她垂了脑袋,坐在外面的台阶上,不言不语。而屋内的人后背抵在禁闭的门上,微仰着头,透过窗棂望向山间清月。
古今明月亘古不变,物是却已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