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迎着朝霞,满脸生人勿近的冷肃。
石强站在路边的大树后边,表情复杂地看着周桂兰,觉得现在这个周桂兰很陌生,浑身散发出的高冷跟乡下的周桂兰是两个人,她不像是补办手续来的,倒像是带着恨意报仇雪恨来的。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石强恍惚着,也没忘了追踪周桂兰的足迹,她朝着路边的公交车站走去,坐上了3路公交汽车。
石强知道自己不能跟着周桂兰一起上车的,那样百分百暴露,他又怕跟丢,只能一路小跑着追在3路车后面,幸亏他腿长体力好,倒是一直跟住了。
周桂兰在六中站下车了,脚下踩上万分熟悉的地面,看着两边熟悉的街道,她内心感慨万分。
学校不远处的一条巷子就通往她娘家,从她那个晚上跟娘家决裂起,这是第一次回来,她没给自己太多伤春悲秋的时间,提步迈入学校。
估计最近补办手续的人多,学校操场上专门设立了补办登记处,摆放着三张课桌,三名老师负责登记填写资料,现场也有不少人过来咨询或者补办的。
周桂兰在闹哄哄的人群里特别显眼。
一是因为她怀孕了,二是她穿着在一众人里是最打眼的,这次出门穿了一身新衣服,前不久石强才给买的。
上身是一件挺括的的确良外衣,浅蓝打底,上头印有碎白花图案,的确良是这年头最流行的热门材质,她衣服上的花纹也不常见,一看就是国营百货商场的高级货,搭配脚下一双白色的皮凉鞋,把原先身上的土气全都遮掩了。
操场上有住在附近的居民认出她,不敢相信地走过来上下打量:“唷,桂兰,是你吗?我不会是眼花了。”
“是我,婶子。”
“哎哟我的老天爷,我差点没敢认,你现在比原先水灵的多了哈,穿的也漂亮,一晃大半年不见,都怀孕了啊?”
周桂兰只是笑一笑,不欲跟她多说,曾经的街坊而已。
她越过大妈要去登记,那大妈却再一次追上来问:“你也要高考啊?咋自己回来办手续了?我们家苗苗也是要报考,这不,家里找不见她的毕业证,我只好过来给她补办,你干啥不让你爸妈和你弟你妹他们跑一趟,咋还怀着孕自己跑来了呢。”
大妈怎么会不知道周家跟周桂兰决裂呢,就是故意看笑话才抓着周桂兰问的。
周桂兰也不客气,直接怼她:“我有钱、有闲,不用天天在乡下吃苦干活,坐火车来回往返也挺方便的,徐大妈觉得有问题吗?”
徐大妈万万没想到周桂兰现在说话这么傲气,都是一条巷子里住着的,周桂兰是她眼皮下长大的,以前这人不这样啊!
她抽了抽嘴角,正要讽刺,旁边一道围观的人影吸引她的注意。
“哟,说曹操曹操到,正说你弟弟呢,这不是就来了吗,周祥,快快快,你姐回来了!”
周祥是过来补办自己的毕业证的,虽说他学习也一般般,但听说了开放高考的事之后也打算报名碰碰运气,万一考上了呢。
今天他跟对象白静一起过来补办手续,俩人也就刚进学校,无意间听见徐大妈跟人交谈的声音,一开始他们谁都没往周桂兰身上想,瞧着这个女人的背影,穿着那么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衣服,手腕上还戴着一块漂亮的腕表,一看就是富裕人士,想都不敢想是周桂兰。
周祥冷不丁被徐大妈一声喊,疑惑地看过来。
徐大妈推着周桂兰的肩膀把她往周祥那个方向推了一把,“你姐啊,周祥,你姐回来啦!”
周祥霎时僵在原地,上下打量周桂兰,但在看见周桂兰隆起的腹部时,脸色黑沉,偏开头去。
“丢人现眼!静静,咱们走吧,改天再过来。”
作势就要离开。
徐大妈满脸看好戏,“这是干啥呢?周祥别走啊!你看看你,不像话了不是,这可是你姐姐诶,好容易回来一趟,还不赶紧带着你姐回家去,咋还一看见就要跑呢。”
周祥瞪着徐大妈,大声说:“徐大妈,话可不能乱说,她不是我姐,我家没有她这个人!”
他本来想低调点走人,奈何徐大妈一直充当搅屎棍,既然她这么盼着看热闹,那就索性当着满操场熟人街坊的面把话说开,省得以后谁都拿周桂兰给他家抹黑。
“哎哟。”徐大妈满脸戏谑:“你看你说这个话,咋就是我乱说呢?她就是桂兰啊,难道她不是桂兰吗?她可不就是你亲亲的大姐,你咋还说你家没这个人呢?”
周祥冷笑:“我没她这种下贱姐。”
徐大妈正盼着姐弟俩嚷嚷起来呢,一听周祥这个话差点笑出声,“桂兰啊,你看看你弟弟,咋还这么骂你呢,你管管他的。”
周桂兰到底是比周祥沉稳些,虽然气,脸色也冷的出奇,但还忍着没吭声。
直到周祥骂她下贱,她到底是忍不住了,毕竟是从小疼爱到大的弟弟,付出过太多情感和物质,这些年在乡下她最挂念的就是周祥,省吃俭用那点钱都用在他身上,最后伤害她最深的也是周祥。
她嗤笑一声,“别说你嫌弃不嫌弃我的话,我更不稀罕有你这种畜生一样的弟弟,我多年来省吃俭用资助你,东奔西走筹钱给爸爸治病,我是为这个家做贡献最多的人,可你们是怎么对我的,卸磨杀驴,一家都是白眼狼,脱离了你们家我现在过的可太幸福了,我手腕上一块表的钱,你俩全身加起来都够不上,要不是今天过来补办手续,我这辈子都不会来这个破地方,闻着和你们一片的空气我都嫌酸臭晦气!”
“周桂兰!你这个臭不要脸的贱人,你还敢炫耀?”白静突然冲过来,指着周桂兰。
她在白家也是娇生惯养,年初因为周桂兰差点跟周祥退婚了,本来就对周桂兰没啥好印象,现在一看周桂兰一个被赶出去的女儿竟然还敢这么狂妄,当场就憋不住扯开嗓门开骂了。
周桂兰瞥着她,“你一个外人,你算哪根葱?嫁到周家这么自私的人家,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我呸!”白静怒不可遏,专挑难听的话:“你以为你是什么好玩意儿,你就是个远近闻名的破鞋,邻里邻居的,咱们这一片谁不知道你干的好事,在乡下你就被人把身子破了,人家就是为了玩玩你的,你爸一生病要钱人家就不吱声了,你要真是个好东西,人家家能不管么?”
“你好意思说你东奔西走的凑钱给你爸治病,谁不知道那个钱是你靠着陪人睡觉换来的,那家人落败了,要不然你还得继续腆着脸挂着人家吸血呢!”
“戴一块破上海牌手表有啥了不起,那是你自己的钱买的吗你就敢炫耀?只能证明你腿张的开,到哪都能靠着陪睡换钱,不要脸到极致!”
周围一阵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这些话放在以前绝对能戳中周桂兰肺管子,但她现在早就不应激了。
她:“对对对,我是破鞋,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因为你自己不干净,觉得别人都不干净,你前几年就跟周祥办了不要脸的事,要不是因为这个,你们家年初早退婚了,不退婚不就是因为你不干净吗?谁是破鞋啊?”
“啊!!周祥,这个贱人这么辱骂我!”
周祥疾步走上前把白静护在身后,直呼姓名:“周桂兰!既然你这么伤害无辜的静静,那就别怪我说话不给你留脸,你这个贱人,你就是嫉妒我进厂有编制,嫉妒静静比你贤惠漂亮,你嫉妒我们过的比你好,而你只能嫁给周瘸子那种又老又没本事的混混,在外头张开双腿换钱生活,可惜你再怎么嫉妒也无济于事,你从根儿上就烂了,这辈子你就定型了,还办啥手续考大学呢,你以前做过那么多不要脸的丑事,你政审都不能过关。”
徐大妈掩面遮笑,“哦嚯嚯,周祥啊,差不多得了,这些话是能说的吗,那可是你姐啊,行了行了,亲亲的姐弟俩,有啥好吵的呢。”
“你给我闭嘴,徐大妈,别以为谁不知道你啥心思,你儿子刚离婚,姑娘一直弄不到一份正式工作,眼红我们周祥有铁饭碗,盼着别人家都跟你家一样倒霉呢,我告诉你,周桂兰早就不是周家人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你再瞎说八道小心嘴里生疮,天打雷劈。”
徐大妈被白静怼的脸上挂不住,跟白静对骂起来,周桂兰不屑地摇了摇头,趁机离开是非的旋涡,提步去排队报名了,仿佛之前的一场吵闹不关她的事儿似的,心理素质也是特别强大了。
她不知道的是,校门口墙边一个身影,全程目睹了他们刚才吵架的那一幕。
石强很萎靡地离开了,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回到招待所,他就在楼下的供销社买了一瓶酒,连续闷下去好几口,他很少喝酒,但今天太难受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周桂兰为什么骗他。
她之前跟他说是,娘家逼着她跟韩顺利分手,等他们真的分手了,又骂她不知检点,她东奔西走给父亲筹钱做手术,都是自己攒的钱,可现在她娘家人说那是她靠着跟别人睡换来的。
还有周瘸子的身份,原先是沈萍,现在不光沈萍,她亲弟弟都说周瘸子不是好东西,是个混混。
到底周桂兰身上什么东西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石强一直喝到深夜才昏昏沉沉地趴在桌子上睡过去了,第二天起床已经是大中午,他没再跟踪周桂兰,睁眼就出了门,直奔六中那一片,找附近遛弯的大爷大妈打听周桂兰的事。
大爷大妈们说的绘声绘色,不但把周桂兰从小到大的事迹扒了一遍,还能顺便说道几句周瘸子呢。
他们也不了解周瘸子,但毕竟是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的,凑巧有亲戚家在周瘸子那一片的,总是能传回来不少八卦。
大爷大妈告诉石强,那是个老光棍,四十多岁快五十岁了,一辈子没个老婆孩子,成分不好,没个正式工作,整天小偷小摸的混日子。
对于周桂兰嫁给这么一个人,大家也是直呼可惜的。
“天下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她妈不管她都是让她给气的,她自己不争气,在外头乱搞男女关系。”
“她就是自己自暴自弃了,她妈那时候跟她吵架,就是想教训教训她,想让她学好,在气头上说了几句不稀罕她当闺女的话,也没想着真的不要她,是她自己叛逆,跑出去勾搭上了周瘸子,马上跟人家领证,一去不回了。”
“那个男人又老又丑还坏了出水儿,也不知道周桂兰看上他啥。”
“反正她嫁给周瘸子,她妈就放了话说永远不会原谅她了,不认有她这么个姑娘。”
石强这一天可没白来,打听到不少东西,是真是假他不知道,但众口铄金,大家都这么说肯定不是空穴来风。
他一时半会的很难消化这些,这天他回到招待所已经是晚上了,他突然无心再逗留,去他妈的周瘸子,他不想去看了,匆匆收拾了行李,连夜去火车站买票,在候车大厅坐了大半宿,快天亮上车走了。
在火车上他眼眶红了一路,想起和周桂兰恩恩爱爱的日常,想起他们在一起计划未来的幸福时光就难过的心口抽痛,可现在,他都不确定孩子是不是自己的,周桂兰到底哪句话是真的。
他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下火车的时候整个人都憔悴了,看上去不像二十的,像是过了三十岁的。
沈萍跟他前后脚出站,她这次回家办事特别麻溜,就寻思着赶紧回来追踪石强和周桂兰的事儿呢,估计是倒霉太久了,这次老天都帮她,一回去就顺顺利利从以前的一个男人那儿弄到一笔钱,毕业证补办好的当天她就去了火车站,在候车厅一直等了一天才坐上车。
她就瞅着前头的大高个像是石强,身上穿的衣服也像,急忙冲过去,“石知青!”
石强回过头,勉力一笑:“是你啊,你咋也在这。”
沈萍呆若木鸡地看着他,好半天才说:“你,你咋变这样了,老了十多岁似的,你胡茬也不知道刮刮,嘴巴都干皮了,脸也皴了,笨蛋,你这一路上是不是没喝水?”
她脸上惊讶,心里是一点都不惊讶,石强这样子肯定是发现了周桂兰的猫腻,事情到这一步,接下来还不好办么,对石强这种小年轻她还是很有手段的。
石强摇摇头,“回去在喝。”
“走了,碰见就是缘分,我正好又渴又饿,咱们去饭店吃饭,顺便喝两杯去!”沈萍主动招呼石强。
石强本来不想去,他心情不好,只想一个人回宿舍待着。
直到听到沈萍说喝一杯,他才松动了态度,“行吧,走,我请客。”
他想用酒精麻痹自己,真的,不是逃避,而是太难过了,只有喝酒之后飘飘然的感觉能让他忘却一些痛苦。
于是俩人就去了国营饭店,找了二楼一处有屏风的小包间,点了几样小菜,一瓶酒。
沈萍多擅长察言观色,看出来石强心情不好,不乐意说话,连菜都没多吃几口,纯属是来喝酒灌醉自己的,她也就不吭声,只是在石强酒杯空了的时候赶紧给他满上。
石强越喝眼神越迷茫,人已经有些一时不清了。
沈萍透过窗户看着外头天色慢慢黑了,她也不着急走,下楼又要了一瓶酒,买酒也要用粮票,这次她回老家运气好,除了钱以外,还从那个男人那儿弄到不少票。
石强这么灌醉自己正中她下怀,她以前没少跟别的男人喝酒,平时那些看起来越高冷,越道貌岸然满嘴仁义道德的人,在酒精的作用下就越是另一副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