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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合作直到2011年春天终于有了结果。那年4月份曼海姆市历史协会向劳铭昌寄来了一份1909年的青岛巡捕局出警记录及相关案卷的影印件以及对应的英文译稿。记录上登记的日期是8月19日,负责填写记录的是德国人马克西米利安?阿登纳警官。根据案卷的叙述,那天早晨天刚亮的时候,几户住在劳家附近的居民全都惊恐万分地聚集到了巡捕局的门前要求巡捕局派人干预劳家的活动。当时还在值班的阿登纳警官和巡捕兼翻译宋鸿绪花了不少时间才从结结巴巴的居民那里弄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在前一天晚上子时的时候,劳家的大院里突然传出了许多响亮的声音,那当中有很多人发出的疯狂呼喊与痛苦嚎叫,还有一些非常尖锐而且带有某些旋律的哨音。从声音的杂乱程度来判断,整座院子里肯定挤满了人,但院墙上却没有透出一点点光亮,远远望去只有黑糊糊的一片,完全不像是有人在活动的模样。这种匪夷所思的情景自然引发了许多非常可怕的联想。居民们纷纷死死地锁住了门窗,连出门的胆子都没有了,更别提靠近偷偷院门看看里面的情况。那些令人恐惧的吵闹在黑暗里持续了很长的时间,而大院里也一直都没有光亮。一直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吵闹才逐渐平息下来。几个居民壮着胆子出了门,并且闻到空气里有一种非常奇怪的臭味,但仍然没有人敢靠近劳家的院子。在确定安全后,所有人全都跑到巡捕房的门前。

阿登纳警官早前就听说过与劳格林有关的传闻。因此,他立刻带着宋鸿绪以及几个还没被吓破胆的人赶到了劳家大院。在院门前,他闻到了附近居民口中提到的那种奇怪而又恶心的臭味,这给了他一种非常不祥的心理暗示。随后他开始敲门,但没有人应答。于是他示意随行人员将院门撞开。由于人手很多,所以他们没有耽误太长时间。但在大门被撞开的瞬间,那种无处不在恶心臭味骤然浓烈了起来,甚至有些让人觉得反胃了。冲在最前面的两个人几乎立刻就吓瘫在了地上,而其他几个人——连同阿登纳警官在内——纷纷觉得两腿发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有几个人连滚带爬地跑走了,剩下的人坚决拒绝踏入院子半步,而且也劝说阿登纳警官不要这样做。直到最后,在完全适应了院子里的景象和浓烈到让人窒息的恶臭后,阿登纳警官只身一人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劳家的院子。根据他的回忆,在那座宽敞庭院里散乱地分布着共计十五具尸体。但真正令人恐惧的不是死者的数量,而是尸体的状态——所有的尸体全都腐烂得非常厉害,只留下骨骼和一些黑色的黏液。那种无处不在的古怪恶臭就是从这些黑色黏液里散发出来的。在清点过院子里的十五具尸体后,他又壮着胆子走进了院子里的三座楼房,并且在那里面又发现了共计十三具尸体。楼房里发现的尸体与院子里的情况基本一致,也都腐烂得只剩下骨头与黑色的黏液。

另一份报告表示,由于尸体高度腐烂,警官们只能根据尸体的衣物与其他随身物件来辨认死者——奇怪的是,这些东西没有任何腐烂的迹象。租界政府统计的死者包括了劳格林在内的二十二为劳家成员以及六个下人——这意味着,除开一年前被送去东北的劳世惟外,劳家的所有人都死在这次变故中。大多数尸体,或者尸体剩下的部分,都没有挣扎的迹象。德军的医官也化验了采集到的黑色黏液,但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结果。

7,8月份的时候,曼海姆市历史协会又陆陆续续寄来了几份影印件,介绍了租界政府对这一事件的后续处理。为了避免引起更大的恐慌,阿尔弗雷德?麦尔?瓦尔代克代总督下令严格封锁了事情的具体情况,并且对劳家大院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理。随后,在1910年下半年,那座院子被低价转让给了一个初来青岛,名叫威廉?海森堡的德国商人。但海森堡只在院子里住了不到三个月就神秘失踪了。在失踪前他曾声称自己在房子里发现了非常奇怪的东西,同时还向人抱怨说,院子里经常会有非常奇怪的臭味,而且在晚上的时候还常常听到很多人在说话和一些奇怪的尖锐声音。这件事情让原本逐渐平息下来的迷信传说再度蓬勃发展了起来。为此,总督府甚至找来了两个牧师在院子里举行了驱魔仪式,后来又下令永久关闭了整座院子。自此,与劳家有关的所有信息全都终结了。

虽然这些文件没有对劳家的遭遇给出一个最终的合理解释,但至少解开了劳铭昌一直的疑惑,而他似乎并没有感到失望。作为一个在文物考古院里工作了二十多年的研究者,他明白自己所了解到的历史总会存在各种各样供人猜想的留白与谜团,而这也是历史研究的魅力之一。不过,这几份报告还给他带来了额外的惊喜——之前他找到的材料里对于劳家大院的具体位置都描述得非常含糊,但从德国寄来的案卷里却明确地记录了大院当时所在的街道与门牌,这让劳铭昌燃起了寻访祖居的希望。在与罗广胜一同详细研究过德占时期的几份青岛地图后,劳铭昌终于确定了劳家大院的方位——事实上,那里距离他在小鱼山上的公寓并不远。

四、

在经历过充分的准备后,2011年11月的一个下午,劳铭昌与罗广胜一同踏上了寻访劳家旧址的旅途。他们随身带上了青岛市的行政区划图与德占时期的古地图作为对比,并且还准备好了相机与日记来记录可能的发现。两人沿着鱼山路走下了小鱼山,绕过历史文化博物馆,向左走进入了两侧梧桐夹道的大学路。当时已经初冬,梧桐树的树叶都已经落了大半,只留下纠结的虬枝,杂乱无章地伸向蓝色的天空。大学路的一侧是博物馆与美术馆那带有黄色琉璃瓦的红色高墙,另一侧则是修建在灰色花岗岩基座上的铸铁栅栏。栅栏后是一户户德占和日占时期残遗下的欧式小院。院子里有两层高的小楼,模样各异,但全都历尽岁月的磨蚀,统一地维持着有些衰落的古老风貌。一些主人疏于打理的院子里杂乱地堆积着一些褪色的旧物,一丛丛枯黄的野草从旧物间的空隙里伸出来,无力地倒伏着,给怀旧的氛围里增添了几分萧索的感觉。

由于市政规划经过了多次调整,加上许多未标注在地图上的小巷,他们很快就迷了路。但劳铭昌并没有感到烦恼,行走在那些在曲绕交错的小巷里,让他觉得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现代而又繁华的青岛,深入到了百年前的世界里。偶尔,他能认出一些在历史材料里读过的地标,像是已经干涸的青岛河河床,或者某座百年前的建筑。脚下的水泥马路偶尔会变成凹凸不平的砖铺老路,一些庭院的大门也显出了斑斑的锈迹,就连一些**十年代修建的楼房好像也受到了侵蚀,变得古朴起来。然后,在某个瞬间,他突然看到了一座两层的德式小楼。那是一座典雅但却太起眼的建筑,有着陡峭的砖红色复折式屋顶与嵌在精致拱卷里的狭长窗户。临街那一面的山墙已经很老旧了,显出一种灰暗的黄色,连带着那些装饰用的拱卷与圆形抚壁柱也是坑坑洼洼的模样。建筑与沿街的院墙间有着一棵疯长的树,虽然叶子已经落光了,但繁茂的枝桠依旧遮挡住了小楼的一角。劳铭昌后来在日记里回忆说,他突然了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好象直觉般地意识到了这座老楼就是自己寻找的目标。对照过手上的两份地图后,他确定了自己的想法,那的确是劳家大院,或者劳家大院的一部分。只是它如今有了新的称呼——隆口路5号。

由于年代变迁,劳家大院已经完全没有了原来的样子。那些历史文字里经常提到的那些格外高大的院墙早就被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居民们自行修建起来的简陋砖墙。两座矮一些的厢房也没了踪影,只留下当年的主楼还保存得比较完好。如今与老旧主楼相伴的是一座是大概在七八十年代修建起来的筒子楼。两座楼房之间不算宽敞的空地上停放着一排居民们出行用的自行车与电瓶车,而那些远离主要过道的墙根边则堆放着日用杂物与种植蔬菜花草的花盆或破脸盆。这些景象让这个从外面看起来还带有些许怀旧意味的院子融进了许多生活的气息。但奇怪的是,所有的东西都刻意地避开了那座老楼,给它留出了一小块空荡的角落,就好象它是一个独立在外的空间一样。

劳铭昌按捺住激动的情绪,走进了院子,想要靠近仔细看看,却发现那座老楼里并没有住人,窗户上也蒙着一层灰。不过那些花岗岩修建的墙根,和已经快被时间抹平的雕花楣饰,还有残破的石雕装饰栏杆,仍让人能从凋败之中窥见当年的豪华与舒适。于是他们转向了其他的地方,和一个待在院子的向阳处晒太阳的老头攀谈了起来。

那个老头名叫李荣德,是土生土长的青岛人。他告诉劳铭昌与罗广胜,那座老楼的主人住在外地,而且每年只会回来一两个星期稍微打扫一下旧楼,但从不在里面过夜,所以它就一直这么空着。早些年也曾有几个人曾经租过这栋老楼,但最多住上一两个月就会另寻别处,所以老楼大部分时间都是空着的。街坊邻居们都不太喜欢这座老楼,因为老楼周围偶尔会若有若无地飘荡着一股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奇怪臭味。还有些坊间的流言说房子里闹鬼,因为有些人说在某些靠近老楼的位置上能够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些人声,但却听不清楚具体的内容;还有些人说老楼里会传来有节奏的哨声。但是,李荣国最后补充说,这些故事不必当真,他在这个院子里住了二十多年,这种骗小孩的故事听得多了,但没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至于那种经常出现的奇怪臭味,他倒是经常闻到,但那很可能是下水道的问题,并不稀奇。

但对于劳铭昌而言,这些离奇的传闻只是发现之旅的意外插曲而已。能够亲眼看见祖先曾生活过的地方已经足够让他心满意足了,而老楼的状况更让他有了新的想法。在发现老楼的一个月后,他联系上了那座房子的主人,讲述了其中的原委,并最终以一个比较低的价格将它整个租了下来,当作他在青岛的新家。根据劳铭昌日记里的叙述,由于老楼常年无人居住,内部的状况已经非常糟糕了。各处的隔墙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二楼的一些木头地板也都腐朽了,需要彻底更换,整座建筑实际上就只剩下了一个空空的外壳而已。但他没有抱怨什么,而是陆陆续续地雇人彻底打扫了那栋老楼,并进行了彻底的整修。在大院里的街坊们看来,这实在是件不可意思的事情;但罗广胜的支持与老年人特有的固执让他坚持了下来。那毕竟是他的祖辈百年前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因此劳铭昌所感受到的激动其实并不难想象。

修缮工作一直持续到2012年三月下旬。随后,劳铭昌在四月上旬搬进了那座老楼,开始了他的新生活。从那段时间留下的日记来看,老楼里的日子并不是特别的舒适。虽然经过了改造和整修,但老楼里的水压与电力都远不如现代化的楼房那样稳定——在2012年冬天,他还遇到了供暖不足的问题——但除开这些早有准备的不便之外,更令他感到困惑的是那种邻居们曾经提到过的臭味。他在日记里将之描述成一种动物死亡后开始腐烂的味道。但最让劳铭昌感到心烦意乱的是他一直没能找到它的源头。这种气味在一楼东侧的一个没有窗户的小单间里最为明显,但离开那个单间后,味道就会明显变淡,只有偶尔能注意得到;而二楼的房间里就几乎闻不到那种的气味了——不过,有时候气味会变得特别浓烈,甚至在二楼或者户外靠近房子的地方也能察觉得到。然而那个单间是空的,里面只有一块不到二十平米的空地与四面墙壁。房间地面是几十年前房屋翻修时挖掉朽烂的木头地板后铺设的水泥,因此不太可能藏了什么死物。况且在他搬进来之前,房子已经有十多年没有住人了,即使有人曾经埋过什么东西也肯定完全腐烂了;再者,关于奇怪臭味的抱怨一直贯穿在这座房屋的历史中,甚至早在二十世纪初,劳家大院被租界政府彻底关闭前的最后一任住户德国商人威廉?海森堡在神秘失踪前也抱怨过房子里的恶臭。

但是,如果说那种奇怪的臭味还仅仅只是让人心烦意乱的话,那么另一个谜团则显得有些阴森不祥起来。劳铭昌第一次注意到这个谜团是在搬进老楼的一个月后,他将当时的详细情况全都写进了日记里。2012年5月9日下午,劳铭昌吃过晚饭后觉得有些疲倦,于是关掉了电视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躺了一会儿。但等到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房间里只有一点点从窗户里漏进来的路灯光芒。当时一定很晚了,因为四下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但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躺着,想等自己清醒些再做打算。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些细碎的声音。起先,他以为自己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而那些声音只是梦境的残余,所以他没有理会,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但一段时间之后,那种声音并没有消失,却始终在恰好能听见的边缘徘徊不定。他敢肯定那不是老鼠之类的动物,而是人说话的声音,但它是在太微弱了,完全无法分辨其中的内容。他想要起身查看,但在那种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完全僵住了,动弹不得。那种细碎的声音就这样持续了大概十到十五分钟的时间,然后逐渐淡出了人耳能听到的范围。随后,劳铭昌又花了几分钟才终于扶着沙发慢慢爬了起来。他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了灯,彻底地检查了一遍房子。然而所有门窗都是锁好的,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也没有任何迹象说明房子里曾有其他人出入,倒是那种恶心的臭味似乎变得更明显了——但劳铭昌也在日记里承认,这或许只是极度紧张后的错觉而已。

然而事情仅仅才是开始,到了八月份,他又听见了那种声音三次——而且他觉得那种声音实际出现的次数可能会更多一些,因为它们实在太微弱了,很难引起注意。后三次经历也都发生在深夜——因为只有那个时候才足够安静,让他能够注意到那种微弱的声音——每次的时间大概在五分钟到十五分钟不等。和最初听到的声音一样,他后来听到也是人说话的声音,而且也一样模糊,完全无法分辨。其中有一次,他还听到了几声似乎带有某种节奏的哨声或者笛音——但那种声音也仅仅只比人声略微明显那么一点儿。每次声音结束后,他都会去检查房子里的所有门窗,但每次都一无所获。在第三次听到那种声音的时候——也就是听到哨声的那一次——他壮起胆子,小心地在房子里寻找了一会儿,随后发现那些细碎的人声似乎是从一楼东侧那个的臭味特别明显的小单间里传出来的。然而,那个单间里显然没有任何东西能发出这样的声音——事实上,他没有在那个单间里摆放任何东西。接着,在第四次听到那种声音后,他终于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出合理的解释,因为这个诡异的谜团已经让他觉得有些神经衰弱了。

毫无疑问,那个可疑的小单间成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起点。但最初的几次检查并没有揭露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不过,在对老楼进行了一次简单的测量后,他发现了单间隐藏的秘密。按照房屋的布局来看,那个神秘的小单间应该是长方形的,但他实际看到的单间却更接近正方形,这意味着在单间东面的那堵墙后可能还藏着一个隐秘的夹层。而等到他找来罗广胜一同铲除掉东面墙壁上的灰泥后,这个猜想得到了证实——因为在刮掉老旧灰浆的墙面上有一扇被完全封死的门。用来封堵门的材料是非常古老的旧式德制砖头,这将怀疑的对象缩小到了三个——封堵房门的可能是劳家的某位成员,或者曾经在房子里住过的德国商人威廉?海森堡,或者最终下令彻底封锁大院的租界政府。但不论是谁封堵了这扇门,他所传达的信息却很清楚。因为他不仅封死了房门,还特意刮掉了整堵墙的灰泥重新粉刷了一遍,将封死的门完全藏进了隔墙里,不留任何痕迹——如此大费周章的工作说明那个人不仅不希望其他人进入夹层,而且还要将门后的秘密永远地埋葬下去,确保不再有人发现。但这样的掩藏反而让两个人更加想要打开它一探究竟,更不用说门后的夹层很可能包含了更多与劳家的祖先有关的线索。所以,在发现隐藏房门后的第二天——8月29日——他俩就找来了工人砸开了那扇封死的门。

砸开房门的同时,劳铭昌、罗广胜以及在场的工人都闻到那种奇怪的臭味明显浓烈了起来,所以他们停顿了一会儿,待臭味稍稍消散一些才清理掉了剩下的砖块。门后的夹层并不宽,只能供两个人侧着身子进出。夹层的地面上铺设着非常古老的木头地板,但大多已经完全朽烂了,而且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和碎屑。在夹层的一端有一个方形的地洞,上面盖着一块残破的活动门板——那种奇怪的臭味就是从地洞里传出来的。门板上有一把古锁,但早就锈得看不出原来的面目了,因此劳铭昌让工人砸开了锁。待门板后打开,露出来的是一个洞口。地洞的一侧紧贴着地窖的墙壁,距离下方的地面有大约有十几尺的高度,但没有可供上下的梯子。但由于空间有限,在洞口上也没办法看到地窖内的情形。由于缺乏必要的工具,所以他们只得关上了活动门板,等准备充分了再做打算。

五、

然而,等他们再次打开那扇活动门板的时候已经一周之后的事情了。从日记的内容来看,对于进地窖查探这件事情,劳铭昌抱有一些顾虑。不过他担心的倒不是鬼神之类的迷信故事,而是切切实实的风险。考虑到劳家的祖先们有从事走私生意的嫌疑,因此房子的下方很可能存在着一些用来从事地下生意的秘密通道——而他在房间里听到的人声很可能就是某些人利用这些古老秘密通道从事某些活动时发出来的。虽然他不知道那些人的目的为何,但很清楚自己不应该在没有任何了解的情况下贸然接触那些声音的源头。甚至,为了安全考虑,在砸开隔墙发现地窖的当天,劳铭昌就给活动门板上装了新锁,后来又找人来换了一扇更结实的门板。但另一方面,年轻的罗广胜却对那这座神秘的地窖充满了兴趣,他不仅一手操办了地下勘探需要的设备与工具,还最终说服了劳铭昌与他一同下地窖去进行查看。

9月8日中午,劳铭昌与罗广胜打开了通往地窖的活动门板,安装好了绳梯,然后带着装备爬下了洞口。他们准备得很充分,甚至还带上了一台手持的二氧化碳检测仪。然而,当真正进入地窖后,两个人却发现这次勘探远没有想象的那样困难。虽然空气里弥漫着那种熟悉但却刺鼻得多的臭味,但他们并没有感到呼吸困难,二氧化碳的读数也在安全范围内。不过,周围的景象却让他们有些讶异。

洞口下方是一条砖砌的拱道。整条通道有大概十余尺宽,房间那么高,并且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截巧妙的拱形结构作为支撑,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墙面的砖石也排列得非常整齐,并且留出了可供放置油灯的凹槽。在通道的一侧——远离洞口的那一边——有着一座乌漆大门。它采用的是全凹式的结构,门板要比两边通道墙壁向内陷进去大约三尺的深度,留出了一个较浅的空间作为门廊。由于是在地下,所以大门省略了屋檐一类的结构,但门前的台阶,两侧的门柱石还有大门方上的四颗门簪却一样不少。对开的门板已经很破旧了,其中一边早已脱离了门轴,完全向后倒塌在了地上,另一边也显得摇摇欲坠,让人不敢去碰。门的两侧挂着一副对联牌匾。右边写着“千枝归一本”,左边写着“万系总同根”,中间的匾额上留有“劳家祠”三个字。所有这些刻字还有留着些上色的痕迹,但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本色了。

这个意想不到发现让劳铭昌觉得颇为惊异。作为祭祀先祖和举行重大仪式的场所,祠堂的选址自然会非常重视风水与交通的便利性。而这种将祠堂建在自家大院地基下的行为即便不是离经叛道,也是相当罕见的情况。这也让他想起了之前在研究家族历史时曾读过的那些声称劳家修建楼房时挖走了大量土方的书信,并且不由得纳闷自己的祖先为何要对修建祠堂一事保守秘密。但他们两人并没有在大门前逗留太长时间,在查看了片刻后,劳铭昌与罗广胜就从倒塌的那半边门里走了进去。门后是一个宽敞的长方形房间,大抵上对应着普通祠堂里的庭院。长廊里没有陈列任何物件,但在左右两边的墙上都留下了刻字。右边的刻字简单讲述了劳家从浙江盐官镇举家迁徙到山东即墨而后又搬家到青岛的历史,左边的刻字则记叙了劳格林受先祖之托建立祠堂的过程。对于劳铭昌而言,墙壁上的内容都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因此他并没有特别的在意。房间的尽头是另一扇乌漆大门,样式与大门没有什么区别,但保存得相对完好,两侧和门楣上也没有匾额。

小心推开大门,后面是一个接近正方形的房间,并且在正对大门的另一边墙上也开着一个门洞。按照空间布局来看,这个地方对应的应该是祠堂里用来祭祀祖先的享堂。但这个房间里没有布置在祭祀时用来安置祖先牌位的桌案,整个房间空荡荡的,只在中心的位置有一个凹陷下去的浅坑。坑的直径有十余尺,深一尺,内壁呈弧形,打磨得非常光滑,就像是一口嵌在地上的大锅。坑的周围还有几块已经完全腐烂的草垫,像是供人在祭祀时跪拜用的。但劳铭昌却完全想象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祭祀。四面的墙上描绘着一些奇怪的壁画,其中的内容像是一些祭拜的仪式,但很多地方的画漆都起卷剥落了,使得剩下来的部分看起来就像是某种浑身疙瘩的黑色巨石。除开那些显而易见的东西,房间唯一显眼的就是四盏安置在角落里的高脚油灯,和一口半人高靠墙摆放的柳木箱子。由于没有得到合适的养护,箱子的保存状况已经很糟糕了。当劳铭昌带着手套小心地打开它们后,发现里面装着的全是古老的典籍。这些旧书的情况比箱子本身还要糟糕。它们笼罩在纸张腐烂形成的灰堆里,几乎被完全蛀空了,一碰就会坍塌成不可辨认的一堆。借着手电筒的光线,他简单地辨认出了状况相对好一点儿的几本书,但那大多数公认的伪经或志怪奇谈,其中有一两卷传说属于《山海经》但从未得到学界承认的《昆仑经》折子装手抄本,一本明代线装帧的《齐谐记》,还有一本清代包背装的《大荒策》印刷本。想来这就是劳格林当年花钱从全国各地搜罗来的古籍了。但是,除开这些破旧的古籍外,箱子里还有三个紧紧裹起来的桐油纸包裹。由于桐油纸的保护,包裹的状态看起来要好一些,劳铭昌从箱子里取了一件出来,拍掉上面的灰尘,小心打开后却发现是里面是一页页没有装订的手稿,上面还留着劳格林的名字。于是,他将几只包裹都取了出来,交给罗广胜随身带上,留待以后研究。

检查过这个类似享堂的房间后,他们穿过了后面的门洞,走进了另一条长廊。这部分的长廊和之前他们经过的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这一次两侧墙壁上的内容变成了一些劳氏先祖曾经达成的卓越事迹。到了这个时候,劳铭昌基本已经猜到了整个地下建筑的布局。按传统的三段式祠堂来推断,在这条长廊的尽头,整个建筑的最深处,修建的应该是用来安置祖先牌位的寝堂。这让他在推开最后的那扇乌漆大门时感到了难以言说的紧张与激动。对他而言,这扇门后的东西仿佛就是他研究家族历史的一种奖赏——以一个子孙,而非研究者,的身份觐见自己的祖先。

手电筒照亮了一个与享堂差不多大的房间。他们两个人看到了房间的另外三面耸立着用夯实泥土与石板搭建起来的阶梯,并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些阶梯最靠外的一级有齐腰高,它们一级级往上延伸,最后几乎已经碰到了地窖的天花板上。它们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凹”字形——后来,劳铭昌与罗广胜再度谈起这一幕时,罗广胜说那就像是某种巨大的礼堂座席。从某种诡异的角度来说,这个比喻准确得让人恐惧——因为那些台阶上摆放的是鳞次栉比的一尊尊牌位。虽然其中有些牌位已经倒塌了,但大多都还保持在原来的位置上。手电筒照射出的光芒在这些埋葬于厚重灰尘里的牌位间拉出了诡异变幻的长影,让人恍惚间想到了午夜坟山上林立的墓碑。这些牌位的数量如此之多,远远超出了劳铭昌的预计与想象——按照他的估算,那里至少有一千五百到两千尊以上的牌位,而其中每一个位置都代表着一位曾经存在过的劳氏祖先。劳铭昌不知道自己的曾祖父究竟是如何知晓这些祖先的名字的,但在这样黑暗的环境里,这种近乎阴森的展示让他感到了莫名的畏惧与恐慌。经过三年的研究与调查,他所熟悉的祖先名字尚不足百位,在这个阴森的宗祠里最多只有小小的一角,更多的名字留给他的只有彻底的陌生。后来,他在日记里回忆说,某种让人窒息与压抑的氛围几乎要将他压垮在地,不敢再踏近一步。但强烈的好奇与了解家族历史的热情仍然驱使着他继续一趟究竟。于是他向着三面排列祖先的牌位台阶各行了一次大礼,然后走近了一些,想要详细地看一看。

这个举动揭露出了另一个不那么起眼,但却同样古怪的异状。当劳铭昌靠近审视那些腐朽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牌位时,他发现虽然这些牌位上写着辈分与名字的确是劳家的列祖列宗,但那些牌位并非是宗祠里供奉的往生牌位,而是通常为供奉活人准备的长生牌位——即使那些按照辈分本该活在数百甚至上千年前的祖先也是如此。这种违反常理的行为让劳铭昌陷入了深深的困惑。难道自己的曾祖父和其他家人是如此的沉迷于长生不死的理念,甚至拒绝相信祖先们已经死亡的事实,反而努力用这样一种古怪的方式进行自我催眠?想到这里,劳铭昌甚至觉得有些可怜自己的祖先了,因为他在那一排排长生牌位里看到了自己的曾曾祖父——劳格林的父亲——劳修文,而他记得劳修文在光绪二十三年,也就是劳家从即墨搬家到青岛的一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带着满腹的疑问离开这个古怪而又阴森的地下祠堂后,劳铭昌与罗广胜又检查了祠堂门前的通道。这条通道的证实了劳铭昌的部分猜想,因为它的一端就连接着德占时期下水道系统的某个废弃角落,而另一端则以一个非常平缓的角度逐渐向下延伸,经过几处弯折后来连接上了一处通往海里的地下洞穴。这座洞穴似乎是天然形成的花岗岩裂隙。当劳铭昌与罗广胜抵达洞穴的时候已经开始涨潮了,他们看到了一段长长的黑色泥泞滩涂和反复拍打着滩涂的黑色水面。那种无处不在的臭味里模糊地混杂一股海水特有的腥味。虽然洞穴的后半段是淹没在水里的,但劳铭昌觉得在落潮时候它肯定通向某个位于青岛海滨地带,暴露在水面上的隐秘洞穴——当年劳家的祖先们肯定就是利用这条通道绕过所有人的耳目,暗中开展他们的走私生意或者其他需要秘密出海的勾当。至于他们是如何发现这处天然出海口的,劳铭昌就很难去猜测了。

对于劳铭昌而言,这次探索揭开了他的许多疑问。那种出现在房间里闻到的臭味肯定就是从德占时期的下水道网络里飘上来的,而那些鬼祟的声音则肯定说明了某些人还在利用这条古老的地下通道从事一些隐秘的活动——这让劳铭昌对居家的安全有了担忧,为此他还特意加固了通向地底通道的那扇活板门,并且为那个小单间也上了锁。但探险最大的意外收获是他们从地底的劳家祠堂里取出来的三个桐油纸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