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界自晚清以来,有着各种各样的论战,没打过笔仗的文人都不好意思出门。
比如鸦片战争失利后,主张“师夷长技”的洋务派,就跟主张“忠孝礼义”的保守派,围绕着引进西学的问题展开过激烈争论。这些争论首先发生在朝堂上,又随着报纸渐渐走向民间,民间文人也跟着争得面红耳赤。
直到1898年,张之洞发表《劝学篇》,以“中体西用”的观点缓和了两派矛盾,获得朝野上下的一致认同,学习西方先进科学成为人们的共识。
而到了新文化运动时期,曾经代表先进知识分子的康有为、辜鸿铭,其思想见解已经显得陈旧落后,被以陈独秀、胡适为代表的新派文人当做靶子攻击。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新文化论战当中,白话文创作得到普及,标点符号和国语也成为标准,民主和科学走向普罗大众的心中。
这是对近代中国影响深远的两场思想论战,前一场论战让中国开眼看世界,后一场论战加速了中国科学文化的传播。
或许是因为矫枉过正,有人呼吁正视传统文化,于是又一场新的论战开始。“调和论者”(调和中西文化)和“取代论者”(全部西化)吵得不可开交,后来出现的“科玄论战”和“整理国故”,大致都是此次论战的延续。
由此从论战当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近代思想发展的脉络:顽固保守——师夷长技——中体西用——全部西化——中西协调……
这是华夏民族的自我进化之路。
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都有一种“士”的心理认知。就算穿着单衣、啃着馒头,也依旧心怀天下,常常指点江山,干涉政治,批判时局,在近代历史当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大概是在南京国民政府建立以后,知识分子的话语权大不如前,“士”这一身份也走向日暮黄昏。
最近十年的论战,就显得细碎得多了,主要分为两种,即:文学思想之争和政治理念之争。
什么京派海派论战,什么鲁梁论战,还有新月派炮轰创造社,左翼文人怒怼御用文人,第三种人单挑左右派文坛……此等种种,有些看似个人矛盾,其实都是文学思想和政治理念出现了分歧。
大家都在寻找救国之路,只是想法不同,于是就吵起来了。
日本对中国的侵略,让原本四分五裂的中国思想文化界,逐渐走向统一,知识分子开始达成共识。那就是:放下矛盾,一致抗日!
中华民族抗日统一战线的确立,最开始是在思想文化界实现的。
别以为这玩意儿没啥用处,只是一帮文人在瞎起哄而已。思想指挥行动,要统一行动,就必先统一思想。思想若是统一了,有人不想统一行动,都必须顺应舆论潮流。
比如老蒋,活生生被逼得联共抗日,因为整个思想文化界都是这样要求的。
早在1936年春,攻击性最强的左联,就率先放弃了原有的阶级斗争。南京政府屡禁不绝的“左联”,自动宣布解散,并提出创作“国防文学”和“民族革命战争的”的口号。
随后,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冰心等人,联合签名发表《文艺界同仁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宣言》,主张全国文学界应不分新旧派别,为抗日救国而联合起来。
现在七七事变已经爆发半个多月,全国文化界出现了五花八门的救亡团体。
仅在上海,就有上海救亡演剧队、国民救亡歌咏协会、美术界救亡宣传团、学生战时服务团、游艺界救亡协会、战时摄影服务团、上海漫画救国会等70多个团体组织。
几乎是下意识的,人们在听到七七事变的消息后,就自发联合身边志同道合者,在各自擅长的领域进行救亡活动。不分阶级阶层,不分学派流派,所有知识分子和文艺人士,都在爱国主义的旗帜下团结起来。
周赫煊不仅看到国难当头,还看到一个民族的振奋不屈。
抗战就像一座大熔炉,把千奇百怪的思想和势力往里面扔,最后炼出一块名为“民族之魂”的不朽器物。
就像列宁所说的那样:“战争使民族得到了新生,使人民大众广泛的觉醒。”
今天周赫煊来参加的“上海文艺界救亡协会”,就是由上海文化艺术界70多个救亡团体联合组成。它将汇聚整个上海文艺界的力量,包括电影、戏剧、漫画、音乐、文学、雕塑等等领域。
这次成立大会,终于不用再遮遮掩掩、偷偷摸摸,因为它得到了国共两党的一致支持,左派和右派知识分子都有来参加。而且,上海文艺界救亡协会的运转资金,大部分由国党负责提供。
整个协会的框架已经提前确定,分为总务、经济、组织和宣传四个部门。
国党负责协会的总务部和经济部,也即总管大局、提供经费。共党负责组织部和宣传部,也即负责组织策划和宣传。
国共第二次合作在军事政治上还没开始,但在文化上已经实现了,而且各自找准了位置,双方都对此极为满意。
别以为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只是搞搞创作、搞搞演出、站出来吼几声而已,它是有实际救亡功能的。比如共党负责的组织部,就设有训练组、救护组、里弄组、工务组等等。
训练组负责训练战时常识人员,比如平民遇到日本兵该如何应对,比如面临炮火轰炸该如何提前躲避。救护组负责募集医疗用品和财物,并成立救护队赶赴前线救治伤兵和平民。里弄组负责组织居民展开救亡活动,比如成立街道互助会,组织居民为士兵缝制衣物等等。而工务组,则负责救济战时失业工人,帮助失业工人重新就业等等。
周赫煊和徐志摩刚刚走进会场,就吸引来众人的目光。
“啪啪啪啪!”
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到会着自发鼓掌,这是在对周赫煊表达敬意。
徐志摩主动站开些,因为这一刻属于周赫煊。
周赫煊在诗会上预言北平一周内爆发事变,此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上海文化界。再加上他多年来主办《非攻》杂志,发表的那些关于日本即将全面侵华的文章,现在重新读来都精准无比。还有他几个月前,因为沿途宣传抗日思想,而被日本特务刺杀,这些都足以获得大家的尊敬。
蔡元培、孙夫人和另外五个人走过来。
孙夫人微笑握手道:“周先生,恭候多时!”
“孙夫人好!”周赫煊问候道。
蔡元培跟周赫煊热情握手,说道:“明诚,你终于来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五位分别是潘公展先生、吴汉先生、周寒梅先生、钱俊端先生和张志让先生。”
潘公展、吴汉和周寒梅是国党的人,分别担任协会的会长、总务部长和经济部长。而钱俊端和张志让则为亲共人士,分别担任协会的组织部长和宣传部长。
是的,后两位只是亲共人士而已,并非真正的共党,老蒋对共党依旧还有防范。比如协会宣传部长张志让,就是共党元老张太雷的族兄,并担任“七君子”的辩护律师。
顺便一提,协会会长潘公展,还是国党中宣部的副部长,可见国党对此协会极为重视。
众人握手寒暄片刻,茅盾、巴金、胡愈之、欧阳予倩、周剑云、沈兹九等人,也纷纷过来跟周赫煊打招呼。
没一会儿,胡适也来了,站在角落里跟徐志摩聊天。
胡适现在的思想很矛盾,一方面他想着和平谈判,一方面又忙着救亡图存。或者在他看来,二者是统一的,只有和平谈判才能救中国,而战争只能让中国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