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石翁那里,他也交代的过去。石翁的想法他很清楚,冲击凤凰山庄,烧丝厂,砸住宅都是假――石翁甚至很明确的告诉曹光九,丝厂之类的只要象征性的破坏一下就可以,千万不要付之一炬,至于山上的宅邸也尽量不要破坏。反倒是大家都觉得不要紧的慈惠堂才是攻击的重点:石翁的目的是最大程度的造成流血――所以还策划了火烧慈惠堂的行动。
只要死得人多,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缙绅们也会即刻和他划清界限,不管他背后的靠山有多强大,亦不会替他出头,他赵引弓也就不可能在杭州继续立足下去。石翁的主子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事成之后,他郝元还能不能继续为石翁“效劳”,这是很难说的一件事。郝元对这些缙绅大户有着清醒的认识。
西班牙人在马尼拉大屠杀的时候,他的父亲正在马尼拉作为一家缙绅的代理商经商,当时已有风声说西班牙人即将对华人不利,他父亲回国结账交款的时候禀明东主,想结束马尼拉的生意,却被对方严词拒绝,只能重返马尼拉,结果在1603年的马尼拉屠杀中全家被杀,连尸身都找不到。
郝元当时还在襁褓之中,混乱中被他的土人保姆带到多明我会的教堂内避难,躲过一劫。后来被教堂收养直到成年。
虽然受欧洲传教士的教育长大,郝元也受了洗礼,接受了多年的宗教神学教育。但是他却没有象其他被教会养育长大的孤儿那样笃信教义。多明我会的神父。抱着有朝一日能够重新回到中国传教的目的,请了一个中国读书人,让他在西班牙语之外又学会了自己的母语。
因为土人保姆的关系,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西班牙人在菲律宾的凶残跋扈。他耳渲目染了许多,对教会的正义第一次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既然西班牙国王是受教皇的承认,统治半个地球的“天主教国王”,那么他们如此凶残贪婪的作为,哪里还有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应有品质呢?
这些从卡斯蒂利亚远道而来的西班牙人不但毫无“拯救迷途的羔羊”的觉悟,反倒把奴役、剥削和掠夺视为理所当然。这样的人也配作为“主的信徒”吗?
已经成为多明我会见习修士的郝元在虔诚的教士生活背后,怀疑的种子不可遏制的生长着。他需要更多的知识来回答自己的疑惑。教会的藏书已经不能满足他的需求,他甚至冒着被革除教门,送交西班牙人也闻风色变宗教裁判所的危险,潜入过教会的*图书馆,如饥似渴的阅读那些从捕获的英国、荷兰船上收缴来得和企图潜入西班牙殖民地传教的“异端”手中缴获的“*”。
“*”打开了他的视野,也摧毁了他的信仰。郝元变得更加“虔诚”了――这是内心的恐惧做出的竭力掩饰。没人料到,这个虔诚的华人见习教士已经成了马尼拉最大的一个异端。
终于到了*也难以满足他的地步――殖民地教会的藏书是有限的,虽然以他身份,可以很方便的出入马尼拉的达官贵人。富商豪门的官邸,但是这些人都是怀着发财冒着生命危险来这里的,自然也不会带着大量的藏书漂洋过海来到这里。于是,他开始寻找其他的图书来源。
马尼拉当时已经有了采用“德国式”印刷的作坊,但是这个作坊主要为总督服务,印刷各种条令、公告和法律文书。即使印刷一些书籍也是《圣经》、《航海指南》之类的大众读物,找不到他需要的书籍。
借助教会的力量和他的修士身份,他能随意前往华人和土著的生活区活动。他开始以传教的名义出入涧内,悄悄的搜集书籍,悄悄的带回自己的静室阅读。这些书籍让他重新接触了中国的社会和文化――他对这个从未谋面的父母之邦充满了好奇和向往。在传教士和土人保姆的口中,中国就是一个充满了阳光和黄金的理想国度。
然而在涧内中国区的活动,很快就让他的这种幻想破灭了。从马尼拉生活的华人口中他知道这个叫做“大明”的父母之邦并不是他想象中的“乌托邦”――他已经在教会的*图书馆中悄悄的看过这部从英国商人手中没收来得书――涧内中国区虽然在1603年遭到了炮击、焚烧和屠杀,二万人被杀,“河水为赤”,但是这里很快又繁荣起来。源源不断的中国移民重新来到这个对他们并不友好的地方,涧内的人口甚至比大屠杀之前更多。
郝元很快发现,那些为了发财来到此地的人并不多,很多人是被逼无奈的出洋讨生活而已。来到马尼拉做得也是卑微辛苦的工作,所得不过是糊口而已。
“不下南洋就过不下去了。”这是他一直听到的一句话。
虽然郝元早就知道对于普通百姓来说。统治者从来不会仁慈。但是这么多百姓背井离乡,漂洋过海的来到一个只知道从他们头上盘剥,还充满敌意,随时用大炮对准他们栖身的居住区的政权的治下忍受歧视和不公,勉勉强强的讨生活,这大明还是一个传教士口中的“黄金国度”么?
他从新来的移民口中知道了许多大明的事情:皇朝的更迭,党争的变幻,频繁的灾害,苛重的税役,凶狠的官吏……
“活不下去了。”老百姓这样说。
“朝局一天比一天乱。”商人们这样说,“当官的都黑了心!”
郝元一直想打听自己父亲的消息,终于有一天,他在涧内的一家商号里遇到了父亲的旧识。这位旧识将他的身世和父亲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你爹等于是为了给赵老爷赚钱,活活的被逼着回马尼拉送死的。”老人流着眼泪说。
这件事给了郝元很大的刺激――原本听到的只是“别人的事”,现在他发觉自己也是受害者。父亲是死在唯利是图的缙绅手上的,由此,他对大明燃起了第一缕仇恨的火焰。
不论是马尼拉、宗主国西班牙,还是自己的素未谋面的祖国,都不是什么“黄金国度”。这个世界,到处是群魔乱舞的吃人国度。
一个普通人,一个“纯洁而贫穷的人”,到底如何才能幸福的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书里的“乌托邦”和“基督城”,到底只是一个虚幻。郝元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他发觉:没有一本书能回答他的疑问,没有一个人可以请教这大逆不道的问题。
这样的迷惑和困顿一直缠绕着他,直到几年前他遇到了自己的恩师。这个男人犹如迷雾中一盏明灯,照亮了郝元的心路。他的一切问题都有了答案。
在几次谈话之后,郝元毫不犹豫的投入了他的门下,成为他的第一个徒弟。如饥似渴的学习那些“禁忌的知识”。越学习,他越觉得恩师的伟大。不,不仅仅是伟大,恩师还很神秘。他几乎洞晓一切,还掌握着许多世人不知道的知识,靠着这些知识,他很快成了马尼拉的巨富,得到了总督的信任,混入了上流社会。然而郝元知道,恩师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尽管他表面上有着大贵族一般的做派,本质上却如苦行僧一般强大的自我克制。
他追随恩师在菲律宾各地活动。有一天,恩师把他叫来,让他去大明。
“魔鬼的爪牙已经进入了中国,若我们不再做些什么,他们迟早会将这个国度收入囊中。”恩师穿着如同修士一般的黑色长袍,兜帽遮住了他的面孔,“你去罢,尽你的力量阻止他们的恶行。”
“是,师父。我去哪里?”
“去杭州。”虽然他从未到过中国,但是他已经从书本和与华人的交谈中得到了足够多的当地的风土人情。“他们已经有人到达了。”
“是,师父。”
“你要小心从事,暗中经营自己的力量。再寻机制服他们。同时,你要保护好自己。”恩师声音从深邃的兜帽中传了出来,“你到了中国就是孤身一人了,我不能再给你什么帮助了。你可以用这个地址给我写信――当然,要很久才能得到彼此的消息。所以你要做好自己在中国活动长远的打算。”
“是的,师父”
“恐怕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到我。你在中国要给自己收下弟子,将光明的火种传授给他。你要记住:你只是一道光芒,射入的是无边黑暗。不论是你还是我,都不会燃烧很久,只要有人能传承我们的思想,这星星之火终将燎原。”
郝元去大明传教的申请很快得到了教会的同意――他现在是一名多明我会的教士,作为传教士到中国传教,他的血统和语言比起欧洲传教士更有优势。
郝元通过教会系统的船只来到澳门,随后他在澳门住了一段时间,留起了发髻。最后,他换上大明百姓的衣服,悄悄的进入了广东,一路来到了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