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与郑太太吐露心声之后,芸书就渐渐下定了决心,她是时候离开何家了。当初住进来,或许潜意识里就抱着某种期待,连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有关铭均的期待。可是现在,她想好了。她在这里再住下去,耗的不仅仅是自己,也是所有牵扯进这些感情里的人。
但她不能仓促地离开。她在这里,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完。她应该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所以,她首先去找的人,就是知雅。
彼时知雅刚刚吃过饭,小丫头正端着用过的餐具走出来,见芸书迎面走来,乖巧地问了一声好,“云烟姑娘早。”
知雅听见声音,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含笑看着芸书走过来,“云烟姑娘。”
芸书笑着点点头,寒暄道,“刚刚吃过饭?”
“是啊。”知雅侧过身来,让芸书先进屋,“进来坐。前两天我上街的时候,买了好些点心呢,你来尝一尝。”说着,知雅紧跟在芸书身后进了门,从柜子里拿出两包用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糕点。她放到桌上,用纤细的手指解开包纸的细绳,动作轻柔,像是在绣一件精致的绣品。
芸书看着她的动作,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将各种颜色的点心,仔仔细细地摆在盘子上,先摆盘子中央,再到边缘,一样一样地,好像容不得这些点心的位置有一点儿不端正。她做事的时候,没有她妈妈那种风风火火的利落劲,倒多了几分从容,感觉不管什么样的事情,她都可以四两拨千斤,轻松而淡然地面对。
这就应该是和铭均相伴一生的姑娘。而不是自己。芸书默默地在心里想。伴随这个想法的,是那在骨肉里,深刻却又捕捉不住的疼。
在芸书恍惚间,知雅把泡好的茶也摆到了她面前,“这个是白茶,不知道你会不会喝得惯。”
芸书连忙回过神来,仓促地笑道,“喝得惯的。”
“那就好。”知雅也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芸书端起杯子来抿了一口茶,心情稍微平复了几分,才缓缓地开口道,“不知道,郑太太有没有跟你说……”
“说什么?”知雅问道。
“铭均和你的事。”芸书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又不由得紧张起来。
“没有。”知雅茫然地摇头,又转而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我觉得……铭均少爷,更适合云烟姑娘。”
“不,不。”芸书连忙否认道。接着,她把前几天跟郑太太说的话,告诉了知雅,还说,自己希望她和铭均能在一起。
知雅很诧异,半晌才犹犹豫豫地吐出一句,“云烟姑娘,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芸书郑重地点头。
知雅久久地看着认真而平静的芸书,豆大的泪珠猝不及防地滑下脸颊。但她很快就低下头来,用手腕轻轻地蹭着自己的脸,连声说道,“没事,没事。”她是说给芸书听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云烟姑娘,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我知道,铭均少爷很喜欢你。他对你的喜欢不可能再留给其他人了。这像是他的命,他注定就要这样。”顿了顿,知雅的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
“而我,在这一点上和他是这么地相像。我命中注定,就是要喜欢他的吧。我本来已经答应了妈妈,放弃铭均,回到苏城。我相信回去之后,她会给我找一个好人家,我也相信那个人会待我很好,而我也会心甘情愿地嫁给他。但是,但是……我心里永远有一个地方,不属于他,甚至也不属于我自己,而是属于铭均。
“虽然他什么也没有做,他待我热情亲切,那只是因为他把我当作一个朋友,我都明白。可是,他的的确确带走了一部分的我。不论我怎么努力,我都讨不回来了。
“你可以理解我的意思吗?这一切都不过是我一个人的相思。但我不得不承认,只有跟他在一起,我才能完整。离开了他,我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残缺的存在。直到百年之后我离开这人间,都是这样。
“你可能会在心里笑我吧……你会觉得,我这么年轻的一个姑娘,为了一段根本不曾开始的感情,就说出这样笃定的话。但人的情感不就是这样吗?它是不受控制的,一旦开始,你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最极致的结果。
所以,你不知道,你说的这些话,对于我有多大的意义。云烟,虽然我们认识没有多久,但是你是了解我的。我不会做伤害别人的事,只要你有一点点不愿意,你一定要告诉我,你不要被我说的话所连累。在这件事情上,你有自私的权利。只要你说出来,只要你告诉我,哪怕用最委婉最隐晦的话语,我也会离铭均远远的,我不会让我所谓的情感影响你们任何一个人。”
知雅说完这长长的话,如释重负一般,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芸书静静地看着她,“知雅,你不要有负担。我是真的想好了。我和铭均,从三年前我嫁进赵家的时候,就没有可能了。三年前的故事,你可能不太清楚。我记得那时,在我收到铭均向我表露心意的信之后,我写了一封回信,字里行间都是我最真挚最细腻的心情。我把它送到了何家。当时他不在家。我就把信交给了门口的家丁。我从何家走回来的时候,满心都是对未来的向往。我觉得,哪怕我的人生再苦,一切都要结束了。那缺席十年的阳光,终于要再一次落到我的生命里来了。
“可是我没有想到,第二天,文渊少爷就带着聘礼来提亲了。我现在有点儿想不起来那天的事情了,它们发生得太突然。我稀里糊涂地就进了赵家,在懵懵懂懂之间,就开始了那段我从没有准备好的婚姻。那是我一生的折点。从那时那刻,我就永远地失去铭均了。
“我不是没有过后悔。我后悔三年之前,若是我早一点告诉他我的心意,若是我在赵家人提亲时能勇敢一点,能跑去找铭均,或许他会有办法阻止这些。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做。
“现在想想,唯一能找到的解释就是,在清吟阁的这十年,已经让我变得超乎我想象的自卑。我八岁那年就没有了家。从那之后,不论在哪里,我都觉得自己像一个累赘、一个负担、一个麻烦。我怕给清吟阁的牡丹姐姐添麻烦,我怕给何家人添麻烦。所以,当一个去处摆在我面前,即使它从不是我期盼的去处,我还是选择去了。
“就这样,那段婚姻,成了我生命里抹不掉的印记。
“回不去了。真的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