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郑太太竟出人意料地安分得很。她既没有和文秀上街，也没有到处晃荡盯着芸书的动静，一吃过饭就独自回屋待着，甚至有时候连饭也没有出来和大家一起吃。有时候芸书在府里碰到她，和她打招呼，她就只是匆匆忙忙地瞥她一眼，好像不敢多看一般，冷淡地应了一声，马上迈着轻飘飘的步伐走远了，弄得芸书心里更是纳闷。
而郑太太，自从无意中得知芸书的身份之后，她好像突然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关心，也难以提起丝毫的兴趣，只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反反复复回想着那些往事，好像只有身体留在何家，精神却早已驻足在了那已离去多年、却清晰如昨的岁月里：二十一年前她把自己刚出生的女儿偷偷塞给小丫鬟的深夜；还有老爷在家的最后一天晚上，他一句话也不愿意跟自己说，只是默默地躲在书房里写着东西……
“妈，想什么呢？”知雅走过来，放了一杯茶在床头。
“啊，没有。”半躺在床上的郑太太缓过神来，拍了拍边上的被褥，“过来坐。”
知雅听话地坐到郑太太身边来。
“妈问你一件事。”
“您说。”
“你记不记得，那个云烟姑娘多大年纪了？”
“我记得比我大三岁呢，今天应该二十一了。”
郑太太的心又猛地跳了一下。错不了了，错不了了。
“知雅，妈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你想不想听？”郑太太的表情异乎寻常的严肃。
知雅自然也察觉到母亲的不对劲。她点点头，伸手将被子扯过来了一点，好盖住郑太太只穿着单薄裤子的腿，不让它受凉。
“你可能不知道，妈最初嫁进郑家来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妾呢。那个正房，我也忘了叫什么了，虽然底子不错，但是这女人一旦上了年纪，什么姿色都谈不上了。再加上她又不爱说话，性格不讨喜。妈那时候，长得又漂亮，十几岁的年纪，你说老爷会更喜欢谁？可是啊，一日夫妻百日恩，老爷那个人，就算不再喜欢她了，也不会舍得休了她。
“不过，就像那个正房一样，妈就算再漂亮，也就漂亮这么几年。这青春一过，我又成了第二个她。更何况，她是正房，而我什么也算不上。若一直是一个妾，往后别说我自己了，连我的孩子都过不上好日子。所以我就一直在想，要找个机会，让老爷休了那个正房。
“之后有一回，我听见你奶奶和几个长辈聊天，说这个正房一直怀不上孩子。这一听我就知道，机会来了。过了一两年，我怀上一个孩子。全家上下，尤其是你奶奶，高兴得不得了，恨不得把我捧在手心里，一点儿活都不敢让我做，连瓜子水果都得让丫头们去了皮剥好了送到我房里去。
“那个正房也高兴，还经常给我送一些吃的用的。不过那些东西，谁看得上？她一走我就扔了。我虽然是个小妾，但肚子里怀的，可是他们郑家的孩子。全府上下最好的东西，哪样不留给我？我想要什么，他们花多大价钱也会心甘情愿地给我弄来。我当时想，就凭我现在在家里的地位，还用得着她假惺惺地给我送？
“我怀孕的时候啊，大夫和你奶奶都说，怀的一定是儿子。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看出来的。反正，妈当时也想着要儿子。你别往心里去，妈年轻的时候争强好胜，的的确确是这样想的。等我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到那时候，我说要当正房，难道老爷还敢不愿意？可后来我没想到的是，在产房里呱呱坠地的，竟然是一个女儿。妈的心凉了一半。不过，巧的是，老爷当时去外地了，不在府里。陪我进去生孩子的，就一两个人。我就花了点钱，跟产婆她们交代了下，让她们跟你奶奶说，我生的是个儿子。
“那时候，我最信任的一个丫头，叫娟儿，跟我差不多大，是我的陪嫁丫鬟。她很小的时候就被卖到我家里来当丫鬟了。我背地里塞给她一些银子，叫她帮我买一个刚出生的男孩回来，再把那个女儿放到没人的路边去。她照做了。
“本来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老爷回来看到孩子也很高兴。可是没过几天，孩子突然得病死了。这下，我是真的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心想，我可不能让自己辛辛苦苦怀胎十月之后，落了这么一个结果，什么都没有得到。于是，我把这件事嫁祸给了那个正房。正房被赶走了，我如愿当上了少奶奶。只是我没有想到，老爷不知道听见了什么风声，竟然发现那个死去的孩子跟他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他开始明里暗里地调查这件事，甚至把我的那个丫鬟，娟儿，都找去谈话。娟儿自然什么都没有说。但第二天早上，她就不见了。听说茶叶店的一个伙计还跟着她一起跑了。我估计着，他们俩早就好上了。
“跑就跑了吧，她跑了，我也心安。就算找到那户卖孩子的人家，他们认得的，也是娟儿，不是我，是不会找到我头上的。我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但是我没有想到，老爷一直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始终在查娟儿的下落。直到十三年前，老爷终于找到了那个娟儿。”
知雅听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那父亲十三年前失踪的事，是不是跟这个娟儿有关系？”
“你听我说完。老爷离开家之前的一段时间，已经很不对劲了。我便趁他不在，偷偷去他书房，翻到他的笔记、报纸和往来的书信，我才知道，老爷，已经盯上了江城的一户人家。我不想让老爷去江城，我害怕他会因为这件事情休了我，所以那天晚上，我就主动提起这些事情，希望能劝住他。可我们大吵了一架。老爷说，我害了我们的女儿，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他一定会找时间休了我。我很绝望，但是我没有办法。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到来的。这是我自己酿成的错。是我无可救药的年轻气盛造成了这样的局面。我对不起老爷，对不起我当年的那个女儿。
“当晚他就走了。他没有说去哪里，但是我知道，他肯定去了江城，去找那户人家。可后来，老爷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那户人家遭遇了火灾的消息，也逐渐传开了。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隐情。但我也无从知晓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再深究那些往事，也都没有意义了。老爷他极有可能是走了，我能感觉得到。
“知雅，我本来不想跟你说这些的。只是最近，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当初我丢弃的那个女儿，又出现了。而且就在我身边。这一定是天意。是上天还愿意眷顾我，愿意给予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这多年来纠缠于心的愧疚。
“你应该也想不到。她就是云烟姑娘。我前几天才知道，她以前是方家的大小姐。老爷离开的时候，就是要去拜访江城的方家。那方家的太太，叫曹婉娟。我想，那十有八九就是我的娟儿。我早该想到的，娟儿心软，自己又是被父母卖过来的，看见那刚出生的孩子，肯定舍不得扔掉。她一定自己偷偷把她留了下来，很有可能就寄在那个跟她相好的伙计家里。老爷一追问，她怕事情露馅害了我，又怕那可怜的孩子会因为我而受苦，就把她带走了。
“造化弄人啊！造化弄人……”说着，郑太太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竟如此淡然。
但是坐在她身边的知雅，早已惊诧得话都说不出来。她支吾了半天，才问出了一句话，“那云烟姑娘……就是我的姐姐？亲生姐姐？”
郑太太闭上了双眼，平静地点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