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夜盘膝而坐，旁边熟睡的离落儿静静的躺着，蛾眉仍旧紧皱，这惊恐残忍的波折，在少女稚嫩的芳心中铭刻下痕迹，需要岁月去冲淡。
望着那泪痕残留的侧脸，他突然萌生了想法，或许如此心性纯良的少女，本不该踏入这薄情的道途，当日若不是自己出言提醒，或许她已是折返于家乡，未来相夫教子，感受凡情呵护。
“这算是踏错了因果之门吗？”
宁夜不禁问心，良久，他亦是摇头迷惘，世间诸多道门，又哪里能分辨出明暗善恶，往往事后觉察，开始悔悟前事，这也算是偏执痴妄了吧。
“这世间的因果，最终接引到什么彼岸，唯有亲身踏临，方可明悟”。
宁夜甩了甩头，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旁边的程宝玉让他一阵忧心，莫名的感到一些恐惧，预感到了不祥。
区别于离落儿，程宝玉几乎可以算作普通人，没有踏入修道之门，隔绝在仙途外面，始终没有脱离凡胎，无法勾动仙池本源之力。
而那尸毒和毒瘴，普通人即便沾染一丝，也足以死上百次了，程宝玉靠着灵傀门的尸毒，反倒是可以支撑着肉体不灭，却是竭泽而渔，让神魂溃散。
宁夜毫无办法，寄托于发生奇迹，他腾出手全力的救治程宝玉，顾不得休息，持续不断的温养神魂。
直到第二日，深渊之下迎来了白日，虽然没有阳光洒下，但好在让他感受到了日夜的交替，不然难以感知时间流逝。
离落儿从沉眠中醒转，这一觉睡得极为深沉，身体本能的要修复意识，以至于陷入到了休眠，待她睁开了惺忪的瞳眸之后，猛然色变，慌忙的起身寻找。
在看到宁夜那一刻，一颗悬着的心总算安定下来，也顾不得其他，起身跑到了近前，仔细的盯着他的脸庞，小手死死的抓着他的衣衫，生怕消失。
宁夜无奈的苦笑，报以和煦的面容，道：“你醒了啊，我还以为至少还要再睡一晚上呢”。
似乎听到了衣衫撕裂的声音，他有些好笑，故作生气：“哎呀，好不容易从虚无之地回来，就这么一件衣服，要被你撕破了”。
离落儿不答话，也不松手，就这么死死的拽着，仿佛手中拽的是救命稻草，说什么也不愿意放弃。
无奈，宁夜也不阻止，只能不断的宽慰着她，尽量以轻松的语态诉说，逐渐感受到少女不断缓解放松的心神。
深渊之下，两人以奇怪的姿势坐定，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良久，离落儿才缓过神来，不好意思的放下了几欲崩裂的衣袖，缓缓开口询问。
“宁师兄，你怎么会到这里，我还以为踏入虚无之地，将永远见不到了呢”。
“额……”
宁夜也不知该如何回答，那虚无之地的凶险难测，要比此地更为诡异，机缘巧合之下，才得以回返，却难以尽数告知。
简单的叙说一番，离落儿逐渐缓和，待看到程宝玉的情形之后，她又有些黯然垂泪。
“程师兄他……”
希冀的朝着宁夜望去，却看到了默然的神态，得不到回应，她轻咬嘴唇，心中大恸。
“程师兄太可怜了，那么拼命的去修炼，日夜不辍，怎么就沦落至此……”
离落儿看到宁夜不断的努力援救，疲态尽显的模样，也不敢多语打扰， 能够把他们从灵傀门手中解救出来，可想而知其中的凶险。
宁夜闻言，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为避免其神伤，故意扯开了话题，询问他们当初的经历。
“唉，自宁师兄那日离开之后，我们随着长老们回到了灵犀水泽，数月以来，程师兄依旧不得其门，难以逾越那道鸿沟天堑，是以越发沉默寡言，人也变得消沉颓败”。
离落儿有些伤感，亲眼看到那种变化，心中不是滋味。
“那日程师兄不知从何处得知，完成宗门任务可以获取破障液，对于未入仙池者大有裨益，他便毫不犹豫的接下了，执意要来此螟蛉谷”。
“我怕他一个人遇到什么麻烦，便也跟着一起过来，只是没想到遭遇了灵傀门那群人”，离落儿感叹，回想起那残忍的一幕，仍旧忍不住悸动。
“那灵傀门竟然直接杀了李陵！”
宁夜默然点头，猜到了这种情况，只是仍旧顺便问了一下。
“那白舜天和李陵为难你们了？”想起这两人的结局，倒也没什么可纠结了，人已死，仇怨也算归于烟尘。
离落儿面色有瞬间的羞恼，转而也是颓然的叹息一声：“那白舜天，自宁师兄离开之后，倒也没有过多的挑衅我们，只不过那李陵，仗着修为自恃，和程师兄发生过冲突，多次的欺凌他”。
“有一次，程师兄实在是气不过，反驳了几句，让他落了颜面，不想他们竟然跟踪至此进行报复，那两人无理蛮横，打伤了程师兄，丝毫不顾同门情谊，若非恰巧碰到灵傀门之人，恐怕我们也……”
离落儿娇俏的容颜有些气愤，攥紧了小拳头，颇为的恼怒，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那白舜天呢，被灵傀门之人抓走了吗？”
“死了”。
宁夜平淡的回道，了解少女的心性，知道对方或许出言轻薄，倒也没什么负罪感，死则死矣。
“死了……吗？”
离落儿有些不可思议，并非为其怜悯，只是这里的几条人命，就这么轻易的被夺走，让她切身的感受到残酷，不过看到宁夜漠不关心的神态，她也没有多问。
两人随意浅聊，在这无人的深谷之下，倒也可以相互慰藉，排遣孤寂。
宁夜依旧没有放弃，短暂的休息之后，离落儿也进入了仙池修炼，催化本源精气，修复亏损的血气。
时光在谷底穿过，并不停留，匆匆的往前奔去，在两道单薄的身影上跳跃，撩动发丝微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已是半月，这寂静幽深的谷底，传来了一声轰鸣，地面被砸出一道坑洞，裂纹延伸，周围的浓雾翻滚。
宁夜瞳眸中渗出血丝，此刻已是怒极，无力发泄之下，轰击着地面。
“程师兄他……”
离落儿贝齿轻咬，一股忧伤在晕染，喉咙处被堵塞，感受到无言的刺痛。
她望着旁边发泄的宁夜，不知该怎么劝慰，尘埃落定，非人力所能更改。
宁夜默默的起身，转过身去，离落儿看不到他的神情，她明白，这个如他一般年纪的少年，有多么的不甘心，多么的悲愤。
几人因缘巧合之下，共同进入了灵犀水泽，大致是不争的性格，让几人走到一起，颇为投缘，在异乡陌路，彼此帮衬。
程宝玉虽然生性木讷老实，为人也不懂世故圆滑，但本性纯善，与人无争，而那份对于修炼的执着，让他们都动容，到如今，在这冰冷的道途起点，戛然而止，被天道送入了轮回。
螟蛉谷深渊，埋葬了程宝玉的“成仙之梦”，也吞噬掉了一个如风少年的青春，客死他乡，成为了游荡的孤魂。
宁夜感受到面颊的凉意，默默的不发一言，可即便如此，也难以掩饰那弥漫开来的波动，心绪难平。
离落儿擦去了两行青泪，走到旁边拿起了地上的衣衫，轻轻的覆盖在程宝玉尸身之上，最后望了一眼那苍白无血的面容，喃喃轻语。
“程师兄，回家了”。
闻听此言，宁夜静立的身姿微微一颤，他的目光穿透了迷瘴，浮现出一处院落，寻常百姓家里，院墙外堆叠的柴火草垛，烟囱上漆黑的烟尘痕迹，简陋的房门掩映下，是父母满心的期盼。
可惜啊，可惜……
盼归的候鸟终归是离分，莫凡执念留恋的佳人，再也等不到他的到来，湖心小筑的一池青莲，不知是否有了凋零，而又无人修剪。
农舍之家的父母，再也等不到“仙人儿子”的衣锦还乡，却依旧做着美梦，陷入到这样的荣耀之中，一直守护着，没人打扰，在村头的老树下面，时不时的驻足观望。
青灯熄灭，只余一缕轻烟飘荡，什么天道，什么轮回，都没有留下痕迹，触摸不到的虚无境界，这样的一幕不断的在天穹庐顶映照，好似蛊惑人心的海市蜃楼。
繁华落尽，缘去而灭。
宁夜慢慢的转身，望着那失去灵魂的躯壳，心中的执念愈发浓郁，那处故乡的平淡，才是最终的安息之地。
“宝玉兄弟，我们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