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保甲法?大可不必,前朝的苛政,如何能再用来荼毒我大齐子民?约束百姓,要么就像山东辽东那样,彻底控制,要么像江南各地,给予他们充分自由。”
“可是,陛下,福建与他省不同,厦门漳州等地,郑氏余孽未除,闽商多与倭国勾结贸易,出口违禁货物,连火炮都卖给倭寇,不可再坐视不管·····蔓难图也,蔓草尤不可除。况这些贼民,臣恐数年之后,闽地尽反,不复我大齐疆域了!”
“卢首辅这是杞人忧天,莫非福建现在便是我大齐疆域?治大国如烹小鲜,不可乱为,总之保甲法这类愚民害民之法,不必推行,朕自有主张。”
广德三年六月十八日,南京紫禁城奉天殿。
太上皇与群臣商议对福州叛乱的处理策略。
不久前发生在福州的叛乱,规模虽然不大,却是个很不好的征兆,是闽地对清丈亩的公开叫板。
卢象升等人建议在闽地行保甲法,建构“都(坊)—铺—甲”基层管理体系和“二牌(各家牌、十家牌)三册(约册、铺册、保册)”的户口管理制度。
具体来说,便是遵戒谕、严讥察、谨巡逻、联守望、时操练、均劳费、禁侵暴、治奸谗,强化监督,打击不法。
很多大臣都认为此实为良策。
保甲与乡约约保一体,监督威慑与道德感化并重,对户口管理、查举不法、抵御盗匪,防灾救灾等方面亦发挥作用。
刘招孙一直没有表态。
直到今日朝议时,太上皇果断否定了保甲法。
“这政务推行,本是广德帝主持,奈何他在扬州主持废漕,闽地叛乱,急如星火,不得拖延,所以朕就亲自出山了,诸位,若还有什么谏言,但请说来。”
刘招孙边说边看了眼大殿上悬挂的自鸣钟。
差十分钟到十二点,快到他修仙打坐的时辰了。
可是卢象升他们却是拿着保甲法不放,喋喋不休。
太上皇只得心平气和,听群臣继续说下去。
他内心笃定,决不会在福建实行前明保甲法,更不会像满清那样直接海禁,迁徙沿海百姓至内地。
张允修回南京述职时,自己便叮嘱过,让他在福建推行新政,止步于清丈亩,收回被缙绅、藩王侵吞的官田即可,不可有废除私产废除商业等激进行动。
之所以如此,并非帝国对闽地鞭长莫及,也不是因为太上皇心怀仁慈,不愿再开杀戒。
“诸位爱卿,欲将闽地作为征战安南缅甸,染指莫卧儿的基地,便须维持繁荣,若法令严苛,让闽商投奔倭寇,得不偿失,毕竟他们都有船,而东海,又没有加盖子。”
东海或者太平洋,永远都没有盖子。
作为南方重要的海贸省份,要维持原有繁荣,便须要与其他省份不同。
一言以蔽之,须给福建商人更多的权力,更多的自由。
太上皇本想劝说群臣,岂料此语一出,立即遭到反驳。
“闽人诡谲,不可轻信!”
“张经略在闽地推行新政,给予闽人那么大的实惠,他们非但不报恩,反而与郑森勾结,其行可诛!”
最后,卢象升代表群臣,盖棺定论道:
“闽人,便如当年辽民,其实多半已从贼,只是辽人当年投奔的是建奴,而闽人,投奔的却是海贼·····”
“够了!”
太上皇拍桉而起,龙颜大怒。
他对“辽人皆为贼”这种说法本就不满,又听说把福建百姓称为贼,自然心中恼怒。
像卢象升这样来自内陆省份的官员,对沿海本就心存敌意。
实际上,不止是对福建,当初浙江推行新政时,卢象升也曾主张强力镇压。
十八世纪究竟是陆权时代,还是海权时代。
帝国接下来扩张重点在哪里,
这是困扰刘招孙很久的问题。
说是陆权,欧洲强盗们几乎已经快打上门来。
说是海权,欧洲强盗们联合起来也未必是大齐的对手。
出于天朝上国心态,刘招孙在骨子里就对欧洲人充满蔑视——否则便不会支持吕德民在南方进行白奴贸易,也不会遭到罗马教皇噼头盖脸的谩骂。
帝国战略,在广德三年出现了分歧。
以陆军为中心继续向西北扩张,迎头撞上葛二蛋他爹葛大蛋;
还是占据巴蜀,向西南拓展,进而收复安南交趾故土;
亦或扩张海军,提前东征倭国,立马扶桑,将德川家光的脑袋也做成酒杯,为袁崇焕报仇雪恨·····
刘招孙如同站在十字路口,犹豫着,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
随着帝国疆域的不断扩张,海洋战略与大陆战略的冲突只会愈演愈烈,越发不可调和。
听说大齐水师与陆军兵团之间已出现矛盾摩擦·····
太上皇可不想让昭和时代的日本海陆军矛盾,提前在大齐上演。
“诸位,闽地关乎重要,泉州港将恢复宋元时代的荣光,重新成为世界大港,成为大齐最重要的贸易港口之一。”
刘招孙环顾大殿四周,目光扫视群臣,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
“闽地维持现状,只诛杀首恶,其余不得擅动,至少现在不能动。当然,郑氏一族,必须赶尽杀绝。朕再重申一遍,保甲制什么的就不要想了,不要做敲骨吸髓的傻事,又想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朱元章朱棣犯过的错,朕不会再犯。”
“吴总兵和他的舰队,昨日已登陆厦门漳州,正在平叛。”
卢象升见太上皇这样说,无可奈何的摇摇头。
“陛下,难道坐视闽商与倭寇勾结,贩卖火器,互通谍报吗?”
“当然不是!”
太上皇再次打断他的首辅近臣。
章东从太上皇身后站出来,对卢象升拱了拱手,目光坚毅道:
“卢阁老不必担忧,蓑衣卫已抵达福州,只等第六舰队控制福州,便大开杀戒,太上皇说只诛首恶,没说过要绕这些吃里扒外的奸商!”
太上皇对章麻子使了个眼色,章东将蓑衣卫在福建的行动计划告知群臣。
卢象升听完,赞许的点了点头,这位老臣盯着章东脸上的麻子,情绪激昂道:
“这些海贼,辜负圣恩,不作安安良民,效尤奋臂螳螂,有第六舰队和蓑衣卫在,闽地可平矣。”
刘招孙喃喃自语:
“对,又要死不少人了。”
太上皇说完,又自说自话道:
“朕其实还是想和平解决争端,给那些商人一条出路,他们重利,只要在我大齐赚得比在倭国多,想必不会有人愿意郑森勾搭。”
卢象升嘿然一笑,觉得这是太上皇痴心妄想。
“你们都去忙,尽人事吧。”
太上皇挥了挥手,一脸疲惫,大祭司正要宣布退朝,忽然望见刘兴祚从殿外急匆匆跑来。
刘招孙心头一颤,知道这位情报头子刚从扬州赶回。
刘兴祚不及跪拜,匆忙来到太上皇近前,低声耳语几句。
卢象升正要询问是何事,只见太上皇慢悠悠站起,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扑倒在地。
佛朗西斯科和章东连忙上前搀扶,被太上皇一把推开。
“别扶朕,闪开!”
刘招孙拄着御桉站起来,也不管群臣还在大殿,旁若无人的从百官身前走过。
“陛下,陛下!”
卢象升带着几位阁臣追在后面,一直追到奉天殿大门口。
太上皇留下一个高大落寞的背影,御风而行往大清宫方向去了。
留下一屋子大齐文武官员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是广德帝在扬州····”
“瓜州被屠了吗?”
·····
“你等不得妄言!既已退朝,各自散去,还在此作甚!”
卢象升大吼一声,百官这才稀稀疏疏往外走去,边走边窃窃私语。
卢象升拄着拐杖来到刘兴祚身前,如风中残烛,颤巍巍道:
“刘将军,扬州出了什么大事?”
片刻之间,大殿之上只剩刘兴祚章东大祭司和卢象升四人。
刘兴祚嗓音沙哑道:“陛下的卫兵死了,在瓜州被罗教埋伏,罗文章跑了。”
三人一阵长吁短叹,卢象升默然垂泪。
大祭司问道:“是哪位卫兵战死?陛下这般神伤,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刘兴祚红着眼睛,过了很久,才道:“全部,包括林宇。”
“除了吴霄江流儿李自成三个。”
葡萄牙人惊得目瞪口呆。
被太上皇派往扬州的禁卫军,前后几波,足有三四十人,竟然全部殉国。
“林宇乃是大齐福将,从开原到现在,好多次恶战都能死里逃生,他怎么会有事?”
众人说了几句,忽然得出一个残酷结论,这世界上没有谁是不能死的。
于是大家都不再说话,一起默默走出大殿。
“陛下刚才去哪里了?”
“大清宫。”
“陛下去大清宫做什么?”
佛朗斯西斯科对三人解释说:
“太上皇陛下和大清宫的张真人平日一起修玄,张真人懂得起死回生的方法,可以让死人变成活人,就像欧洲中世纪那些擅长魔法的女巫。”
章东摇头不语,他不相信这世上有人能将死人复活。
不过禁卫军是太上皇的心腹,尤其林宇,追随很多年了。
极度悲怆之下,人难免失去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