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通向天台的门,宁尔升左右张望了一下,听见了说话的声音从右手边传来,她缓步移了过去,扒着墙壁拐角偷偷向不远处看去,果然看见宁云封正和那对夫妻站在那里说话,令人惊讶的是,罗佳佳居然也在天台上,此刻正静静地站在那对夫妻的身后。
“宁秘书长,上一次承蒙您的照顾,我们罗佳佳才能进金中读书,实在是多谢了。”罗父开口道。
“这没什么,那个工程项目你也帮了我的大忙,咱们现在算是两不相欠。”
“这…宁秘书长,我有件事想和您谈谈,不知……”罗父踌躇着说道。
“有什么话就明说吧,我时间不多。”宁云封显得有些不耐烦。
“是,是。这个,您也看到了,咱们家的小丫头和令千金做了朋友,现在关系很好,相信令千金也不希望失去这个朋友。现在也到初三了,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要中考了,您也知道,咱们家这个笨丫头成绩差得很,想要够上金中的分数线恐怕有难度。不过,您就不一样了,令千金是一定能进金中高中部的。所以,您看,能不能帮个忙,也把咱们这个小丫头弄进金中的高中部,也好和令千金继续做伴。”
“罗正凯,你不要得寸进尺了。”宁云封冰冷的声音忽然传来,罗正凯吓得一哆嗦,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当初那个项目,是你帮我收拾了烂摊子,我很感谢你,出于感谢的情谊,我才会答应你帮你把你女儿送进金中读初中。本来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已经两清了。是你自己擅作主张,让你的女儿和宁尔升做朋友,你以为这样就能和我攀上关系了?”
“可是,可是您看,这不论如何,都也是朋友了……”罗父嗫嚅地说道。
“你也不问问你的女儿,是不是真心乐意和宁尔升交朋友?宁尔升的情况我很清楚,那个死丫头向来自以为是,眼高手低,从来不擅于处理身边人的关系,有谁会愿意和她交朋友?你女儿和她成为朋友,恐怕也不是真心的吧。谁能受得了这样的朋友啊。罗正凯啊,你打得好算盘,可是我不会帮你的。我宁云封不是那么好利用的,你想靠着小孩子过家家的感情来拴住我?你也太幼稚了吧。你女儿考得上考不上金中我不会管,我连那个死丫头我都不想管,我还管你女儿?你赶紧领着你老婆孩子消失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们。”
罗父依旧唯唯诺诺,但是罗母忍无可忍地怒了,不由得道:
“呦,宁秘书长好大的架子,我呸!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以为我女儿稀罕和你女儿交朋友啊,你女儿长得又丑又胖,成绩又超差,我女儿和你女儿走在一起简直是丢人现眼。要不是看着你有点本事,谁会稀罕和你女儿扯上关系。亏你宁秘书长一世英名,竟然生了这么一个女儿,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呵,好一个泼妇。”宁云封冷笑道。
“你说什么啊!你再说一遍。”罗母说着就要上前动手。
“你给我住手!”罗父连忙上前拉住罗母,怒吼道:“给我向宁秘书长道歉,听到没有!”
“你!你这没用的东西。你骨头是软的啊,你是不是男人啊?”罗母恨得直错牙关。
“佳佳,跟爸爸一起给你宁叔叔道歉。”罗父不再理罗母,拉着罗佳佳站到宁云封身前,然后把住罗佳佳的肩膀,用力带着罗佳佳一起弯下腰来,给宁云封深深鞠了一躬。
“宁秘书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和那个无知的女人计较。我们家佳佳是个好姑娘,我罗正凯就算豁了这张老脸再也不要,也想让宁秘书长帮帮忙。求您了,给我们佳佳一个好前途吧。”
天空炸雷响起,画面似乎就在这一刻静止。傲立着的,满脸不耐的父亲,深深弯着腰的挚友和挚友的父亲,还有在一旁站立着的,怒极攻心的挚友的母亲。宁尔升觉得这样的画面有些陌生,有些可怖。她想不到有一天会看到这样的画面,所以此刻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耳边嗡嗡的全是耳鸣的声音。他们的对话似乎在离她远去。她甚至觉得自己不在这里,她好像脱离了自己的躯壳,看见了自己的表情。
呆滞的,可笑的,荒唐的,可悲的,一张丑陋的脸庞。
什么啊,这是什么?
这算是什么啊?
宁尔升不断地问着自己,她不仅在心里问着,也想要问出口来。她不自禁地向前跨了几步,进入了宁云封的视线之中。宁云封看见宁尔升的时候,那傲然的表情一瞬僵了僵,片刻的慌乱爬上了心头,但他却控制住了,眼中流露出恼怒与失望的情绪,冷哼一声:
“你还有脸来!”
罗佳佳的脊背瞬间僵硬,机械地转过头来。罗父则抬头转身,惊讶地看向身后。罗母脸上流露出了非常明显的鄙夷神色。
“这算什么?”宁尔升低声问道,声音太低了,在场众人都没听清。但是罗佳佳的脸色却瞬间苍白如纸,浑身都发颤起来。
“哎呀,这不是宁尔升嘛,你看…”罗正凯慌忙向前走了几步,似乎想要挽回点什么,却被宁尔升一句话定在了原地:
“你别过来!”
她摇着头,能感觉到自己的表情正在逐渐变得狰狞,双拳紧握,努力抑制着自己内心勃发的复杂情感。
“我问你,这,算,什,么?!”她将视线投向罗佳佳,一字一顿,每一个字迸出,都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痛楚与暴怒,最后一个字吼出,情感已经到达爆发的顶点。
罗佳佳双唇抖动着,喉头上下蠕动,她想说什么,但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宁尔升浑身轻微地颤抖着,嘴角却露出嘲讽的冷笑,她笑了,摇着头,笑出了声。她笑得好开心,仿佛遇见了这世界上最开心的事情。最后当她终于止住笑声,抬起头时,众人却在她脸上看到了满面的泪水。
天空又一道响雷乍起,她最终收起了嘴角的弧度,泪水朦胧地看着罗佳佳的面庞。对面那张普普通通的面庞,已经因为哭泣完全扭曲了。身旁的三个大人默默站立,没有一个人动弹或者说一句话,就好像不存在一般。是啊,不存在,这天台,好像只剩下了宁尔升和罗佳佳。
宁尔升转身,迈开肥硕的双腿,艰难地奔跑起来,她跑过离开天台的门,撞上了上来找她的连玉,她却毫不停留,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朝楼下跑去,完全不顾及连玉喊她的声音。身后好像有脚步声传来,她不管不顾,只一个劲地向下跑。
不少正在下楼的学生和家长看见了她,全部惊异地站住脚步,避让开,她掠过了好多人,撞到了好多人,听到了好多的咒骂声,世界天旋地转,好像所有人的面孔都变得狰狞可怖,他们指着她的鼻子,嘲讽她的自以为是。她想逃离这里,一刻也不停留。
第三道惊雷乍响,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宁尔升跑出了教学楼,磅礴的大雨打在她肥胖的身躯上,抽得生疼。她在雨中奔跑,向着教学区后情侣经常散步的幽静小道跑去,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她只是想要跑,跑得远远的。
但是,她的体力由不得她,她根本跑不远,很快,她就跑不动了,她看到了一处建筑物形成的拐角,便躲到拐角之中,蹲下身,将自己蜷成一团,抱着脑袋。雨水倾盆浇灌在她身上,她却浑然不觉,浑身湿透的她,将自己蜷缩在角落里,静悄悄地流泪,就像受伤后的丑小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面前出现了一双鞋,这双鞋她认识,是罗佳佳的那双便宜的粉色高仿耐克。宁尔升没有抬起头,只是眼神失焦地盯着那双鞋,仿佛她能够穿透那双鞋看到鞋后的地面。
罗佳佳抽泣着说话的声音传来,在大雨声中有些不大清晰,但宁尔升还是听到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只是重复着这三个字。
宁尔升没有任何回应,她依旧出神地看着那双鞋。过了好久,久到罗佳佳已然说不出那三个字,只是一个劲地站在宁尔升面前抽泣着。宁尔升终于抬起面庞,看向罗佳佳,声音出奇地平静,面上的表情格外的麻木,问道:
“你有没有过哪怕一刻,当我是你朋友?”
罗佳佳听到这句话之后,原本小声的抽泣就像一下子被刺激到了,呜咽声瞬间变大,她捂着自己的嘴巴,拼命地点着头,随后又摇头,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雨水混合着泪水流下,宁尔升有些麻木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也不知道自己抹去的是泪水还是雨水,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否哭泣过。她站起身,有一瞬的天旋地转,她扶着墙稍微缓了缓,然后错开罗佳佳的身子,向着远处蹒跚地走去。
“宁尔升!”
罗佳佳的声音在背后传来,声音嘶哑,宁尔升顿住了脚步,没过一秒,她又迈开脚步继续向前走。
罗佳佳没把下一句话问出来,因为她已经知道了答案。我们还是朋友吗?不可能是了。她没有去追宁尔升,这样的事情,一次就够了,这段友情,再也追不回来了。哪怕这段友情大部分是真的,但存有开头的虚假,那么一切就不可挽回。水中月,镜中花,好像从未存在过。
“呐,大胖子,你是叫宁尔升吧,好奇怪的名字。”
这是她第一次和她说话,宁尔升惊奇地看着她,她自小孤僻,到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已经没有同学愿意和她说话了,进了初中也是一样,这是第一个和她说话的人。
“别和我说话,和我说话,你也会被孤立的。”她低下头,略显冷漠地说道。
“要孤立,那就孤立好了,别理那群幼稚鬼。”她无所谓的潇洒态度,打动了宁尔升冰封的心,她知道,或许,她等待已久的友情来了。
她们一起聊天,竟然发现对方也喜欢动漫。找到知音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了,每逢下课,她们便凑在一起,讨论着最新的情节和人物。当她三笔两笔勾勒出其中人物的时候,当她用纯正的发音说出其中台词的时候,看到她面上崇拜的表情,听着她由衷的称赞之声,她的欣喜快乐难以言表。
她们一起度过寒假,暑假,一起看过所有的新番,一起买手办,一起凑零花钱,一起坐着公交车跑好远的路去四处寻找某个模型的零件。她们喜欢在电玩城玩扭蛋,她总会花光所有的零花钱也扭不到自己喜欢的娃娃。每当这个时候,她总会大声嘲笑她钱少没人品,她则反击她死胖子富得流油不怕被坑。
她知道她家中的糟心事,每当她不开心的时候,她总能察觉到,并及时给以安慰。但是她却对她家中之事不甚了解,只知道她有个家庭主妇的母亲,和一个成日在外奔波劳累的父亲。
她知道她的所有事,知道她青涩的暗恋,知道她几斤几两,知道她刺猬的外壳和柔软易受伤的心。但她却对她一无所知,不知道她是否有喜欢的人,不知道她几斤几两,也不知道她的外壳怎样内心又如何。
她总是静静地在她身旁,默默无闻地陪伴着她。陪她疯,陪她傻,陪她玩闹青春,挥霍时光。这一切仿佛都是理所当然,但是现在她知道了,这所谓的理所当然,是多么的讽刺可笑。
当她们在大雨中错过,一切的美好时光将无法再回头。那些一起说过的话,一起做过的事,全部成了不愿去回忆的过往。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但我却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你的朋友。
再见了,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