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实在搞不明白高秀枝是怎么想的,两年了,每到半夜,高秀枝就会出去找佟仁,无论冬夏,不管雨雪,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住她的脚步。六月恨佟仁,也恨高秀枝,每天一回家,不管佟仁在不在家,高秀枝都要皱起眉来,她皱着眉做饭,皱着眉吃饭,皱着眉对着她们,皱着眉干着一切,然后皱着眉撩开窗帘的一角向外看去,一看就是半个晚上。在六月的记忆里,那些年高秀枝的眉头从来没有展开过,六月每天看着高秀枝皱紧的眉头,心里都窄窄的,她感觉哪哪儿都是堵塞的,家里外面,甚至连学校里,都堵的她透不过气来。她的心老是揪着,她的浑身老是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包裹着,她想撑破它们,撕裂它们,她想痛痛快快的呼吸,大口大口的喘气。六月也曾无数次的劝过高秀枝,可高秀枝也不听,她要么皱着眉一脸的不耐烦,要么满脸哀愁的对六月说:
“要不,你再去找找他?”
“我上哪儿找去?”六月听了高秀枝的话也皱起了眉,她的心更窄了,因为除了这句话,高秀枝好像不会再和她说点别的什么了,可她们找过佟仁很多回了,她们也找不到他。
“唉!”高秀枝又皱着眉哀愁的看六月一眼,再深深的叹一口气,然后走进北屋,继续趴着窗户往外看。六月压抑的无法呼吸,她讨厌这样的高秀枝,她知道高秀枝过的不如意,知道她在等佟仁,可是佟仁不回头也不回家,她们也没有办法,她们和她一样着急愤恨,并且她们是为了高秀枝而着急愤恨,可高秀枝不懂,她不会去体谅她们的心情,只会像佟仁一样不断的给她们加压。六月觉得高秀枝和佟仁某些方面真的很像,都自私自利,都冷漠寡情,都以自己为中心。唉,遇到这样的父母,让六月怎么能轻松。
“妈,你老看老看不累吗?你的生活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六月见高秀枝又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忍不住的劝她,这一晚上,高秀枝又不知看了多少回了。
高秀枝像没听见一样,动也不动,屋里很黑,很静,六月看不见高秀枝的脸,但她知道,高秀枝一定又皱着眉,六月的心便更窄了。六月很少进北边的这个屋,这是佟仁的屋,屋里充斥着佟仁的戾气,六月很怕佟仁这时候突然开门回来。
“妈,你管他干啥,管又管不了,你还生气,有那功夫你不如歇一会儿去。”六月又说。
高秀枝依旧趴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很不情愿的放下窗帘,转过身来,瞪了六月一眼:
“去,你该干啥干啥去,别老管我。”果然,她皱着眉沉着脸。
“我没有管你,我就是不愿意看到你老不高兴。”六月耐心地解释着。其实,没有佟仁的家,对她们姐仨来说是个快乐的家,自由的家,她们姐仨都不希望佟仁在家,佟仁在的家,是紧张的,恐慌的,高压的。
“你懂啥。”高秀枝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我可能是不懂,但他不在家,我们还能轻快点高兴点,可又看到你这副模样,真使人憋闷。”
“我啥模样?憋闷你别看啊。”
“妈,你不能好好的说话吗?你整天愁眉苦脸的,弄的我们的心情也不好,其实,他不在家挺好的,咱们多省心啊。”六月说。
“去,看你的书去吧。”
“妈,你高兴一点吧,别担心,将来我们养你老。”
“要不,你再去找找你爸,看他出车回来了吗?”高秀枝听了六月这话,眼睛一亮对她说。
“上哪找去?不去。”六月的眉头也还皱着,她好像只有远离了家门,或者远远的离开她的父母才能展开似的。她最怕听见高秀枝说这话了,这话高秀枝一天能说八遍,中午晚上的只要见到她们的面就说。
“去他单位看看。”
“这么晚了,他咋会在单位呢?”六月看了看小闹表,已经快九点了。
“你去看看,他兴许在单位呢。”
“不可能。”
“咋不可能,我觉着就可能。”高秀枝说着展开了眉头,露出了笑意,她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柔和,她讨好六月时才会有这样的柔和。
“不去,老去老去又让人家说,我们还没走到他单位门口呢,人家老远就会说:六月,你爸不在单位。”
“谁爱说啥谁说啥呗,嘴长在他们身上——你去看看吧。”高秀枝央求道。
“不去。”
“去吧。”
“不去,烦死了,天天都这。”六月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你去不去?”高秀枝见状顿时变了脸,她瞪起了眼,眼里冒着和佟仁一样凶狠的光。
“我不去,我劝你也别去。”
“滚,滚,你们这帮崽子...”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知不觉中高秀枝也染上了和佟仁一样的颜色,她又气又狠的对六月喊道。
“你看,你又不高兴了,又皱起了眉板起了脸,还咬牙切齿的,和他一样...”
“我皱眉咋啦,我愿意皱,我板脸咋啦,我乐意板,我天生就是这样的,我妈生我就这样,我四十四年了就这样,你们不爱看别看。”高秀枝抢过六月的话,气鼓鼓的说完,气哼哼的摔门出去了。
六月无奈的进了小屋,她也不自觉的拧起五官,受高秀枝的影响,她复制了高秀枝的一切,表情,口气,性格和脾气,十七岁的她,好像有了四十七岁的心境,她总有无边无际的忧虑,无穷无尽的思绪,她那张白净好看的脸上也总是带着淡淡的忧伤,看的连同学们都好奇:
“幽灵,你一天天的想什么呢?”幽灵是六月的外号,同学们有时会这样叫她。
“没想什么。”
“不可能,你都走神儿好半天了。”
“没有。”六月说。
“幽灵的心思深的很啊,我们都看不懂。”不光同学们,连老师也不止一次的对她说:“怎么啦,又不开心了,别呀,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老师真诚的对她说。六月便展开眉头笑一下,她感谢老师,感谢同学们,她们都能看出她的愉快与否,比她的父母都强,她的父母只专注于他们自身的忧乐,没有时间在意她们仨。感谢老师和同学的同时,六月又羡慕着她们,她们一个个那么阳光,那么灿烂,那么大方开朗,又洒脱自信,让六月又嫉妒又羡慕。是的,六月嫉妒她们没有忧愁和悲伤,羡慕她们没有担心和彷徨,她们尽情的享受着青春的美丽,家庭的宠溺,这种嫉妒和羡慕不仅仅在精神上,还有物质上——那个年代,物质上的差别也很大,比如张家顿顿有水果,而她们姐仨一天才能吃一个桔子,一个桔子还要平均分成三份儿;李家天天吃鸡蛋,而她们家三四天才能炒一盘,高秀枝还舍不得夹上一筷子;好友燕子有五件好看的裙子,六月只有一件,闺蜜兰兰又买了两双旅游鞋,她却始终穿着条绒布鞋和白球鞋,这些都让六月偷偷的在心里羡慕着,憧憬着,没办法,那时她才十七岁,不算小,可也不大,她也是个俗人,没法不比较,尽管她尽量的不表现出来,或者表现出的是不屑一顾,可内心的挣扎和羡慕还是有的,只有在中午带饭的时候,六月才不能完全的隐藏和遮掩住她的难堪和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