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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寺外层层戒严,大明朝的皇帝今日于此斋戒礼佛。

众人皆知,他的父亲,开国元祖朱元璋,乃是和尚出身,被逼无奈,造反起义,经过二十来年的血雨腥风,打下了大明江山,坐稳皇帝宝座之后,这位开国皇帝,对于自己曾经当过乞丐和当过和尚的经历讳莫如深,因此并不推崇佛教祭拜,以至于后来他钦点的皇孙朱允炆和篡位当权的儿子朱棣,两代皇帝都不是很重视佛家佛事。

而此时,征战沙场二十余载打败了自己的亲生侄子而坐上皇帝宝座的朱棣,膝下有金,只跪拜过自己的父皇的朱棣,却跪在大悲殿佛像之前,虔诚无比。

殿中佛尊宝相庄严,面色慈悲,单手作拈花之势,双眼斜扬,带着对尘世的无限淡漠,那种残酷的睥睨,显然是因为他对浮世众生有着主宰的力量。

而蒲团之上的帝王,是人类的王。从前,他以为,他对人间的众生,也有主宰的能力,直到他看着他在乎的人在他身边一个个的离去,而他无能为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佛祖眼中的芸芸众生之一罢了。

连生死都不能掌控,谈何主宰?

他爱的人他主宰不了,爱他的人他也主宰不了,就连恨他的人他也主宰不了。

他此时跪在佛像之前,面前是两盏巨大的海灯----一盏为往生灯,一盏为忏悔灯。

往生灯求的是那飘忽的人儿和受他折寿的人命冤魂安生往生,忏悔灯自然是他这帝王的忏悔。

三个月前,莲漪宫的宫女前来报丧,听到消息的那一瞬间,他的腿几乎软掉,从来没有这样的绝望。绝望之后是最后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不是听错了?是不是她们搞错了?

可是看到那几个丫头满脸的泪痕,还有那温软的尸体的时候,他真的绝望了,怎么会?怎么会?她……她……她怎么可能死?她怎么可以死?

他没有准许她死,她怎么可以死?他跟她说过,一辈子都不许她离开,她果然守了诺言,可是她却用另一种方式离开他了。她用的居然是死。

她死了,她真的死了。没有了呼吸,没有了脉搏,没有了温度。可是她为什么还会面容如生?她生前因为病痛面色苍白,身体羸弱,而现在,脸上居然还有些病态的殷虹。

可是,终究是个死人了。

这个打击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突然,他一下子便蔫了,他守着那冰冷的尸体三天三夜,不休不眠,水米不进,最后在李兴和宝儿的劝说之下,才将棺材钉上,最后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那具棺材,将丧事全部都交给了下面的人去做了,而他自己则是躲起来了,躲得深深的,连一个人都没有勇气见。

直到第六天后,徐辉祖的遗孀居然进宫来求见,徐家的人,几乎已经很久不走动了,乍一见到徐夫人,他有些恍惚。可是她带来的话,几乎让他重新活了过来。可是一瞬间的兴奋之后,便是更深切的痛苦,她……竟然如此想离开自己。

这一刻,他犹豫了,这么深爱的人,怎么会这么想来开?自己为了她,为了和她的女儿,不惜忍下心将伉俪二十余年的结发妻子杀死,可是她为什么还是这样想离开自己?

三年来,她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给自己,更别提说一句话了。

他们相距咫尺,却心在天涯。

他独自坐在窗前,静坐了半晌,最后还是忍不住内心的渴望,他还是要去见她,不许她离开,就算是让她做一只笼中鸟,她也必须在自己的笼中,她的翅膀只能在自己的手掌之中煽动。

古旧的客栈,残破的断塬,这样的地方,她竟然也愿意委身。他推开门重新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心头的复杂,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明明想冲上前去紧紧将她拥入怀中,可是,他没有。

他只能冷冷的问她为什么要离开自己?

她的表情决绝而无助,她的语气冰冷如霜,她的回答是,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

这一刹那,他的绝望不下于看到她的“尸体”那一刻。

是啊,回不去了,他竟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回不去了,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太多的伤害,永远回不去那一种无忧无虑,甜蜜恩爱。他的宠爱,她不会再接受,她的柔情,他再不能体会。

他们之间横亘的是月牙儿的惨死和三年的蹉跎。再怎么解释,也是回不去了。

可是,叫他怎么舍得!怎么舍得在这时候将她放走?

她要跟着那个蒙古人走,就算心知她对那个男人毫无情愫,但是他也是男人,他知道那个蒙古人看着她的眼神,那是爱意,那是宠溺,那是自己比不上的毫无保留。他可以全身心的为了她,随时为了她放弃一切,自己做不到,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想到她居然要托赖这样的男人,相信这样的男人可以给自己解脱,他嫉妒的发疯。

就在他沉闷的嫉妒之中,她居然请求自己放了他,只要放了他,她竟然愿意跟自己回宫。

这一刻,他忽然有种她不如已经真的死了的冲动。她若是真的死了,便不会有这么多的痛苦和纠缠,牵挂和无奈。她便不会有成为别人的女人的风险。那个蒙古人,他永远也只能对她可望而不可即。

他答应了她,要她和自己回去。放过那个蒙古人。

可是他心中想的却是,把她带回去之后,便全城通缉,一定要杀死那个蒙古人,让他再也没有觊觎她的可能。

回到宫中,他让她给自己设计新皇宫和陵墓,她竟然设计的那么漂亮,那么宏伟,谁也没有想到。看着她每天那么专注用心,他的心一下子就柔软了,也许还有机会呢?

那个蒙古人,也被他放在了脑后,如果自己和她还能和从前一样,那还有什么事值得计较呢?

当他再次看到她冰冷的躺在养心殿的龙床之上的时候,他以为她又在玩假死的把戏,他只是有些心死,也有些心痛,心死是因为她居然这么想走,不惜将同一个手段用两次,心痛是因为,只怕这一次,他拦不住她了。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他守在她的“尸体”边,不过半日,便开始觉得她的身体开始僵硬,这是和上次完全不同的。他不禁有些惊慌,传唤了太医来看,太医院最德高望重的太医,告诉他这次权贵妃一定是真死了,因为上次那假死药虽然厉害,但是她的身体却一直没有僵硬,也没有人想的起来去掰开她的瞳孔看看,而这次,太医很谨慎的将她的瞳孔也拨开看了,那是涣散开的瞳孔,绝无生还的可能。

朱棣不相信,对太医大发雷霆,无奈这位老太易非常有德行,也不畏朱棣的强权,他告诉朱棣,若是这次经他判定,权贵妃还能醒转过来,自己愿意辞去太医院院长的职务。

朱棣依旧怒不可遏,但此时也没有心情去置办这个“满口胡言”的老东西,他喝退了太医,将赫连漪的身体紧紧的搂在怀里,没错,他不愿意称作这具躯体为尸体。

这是阿漪的身体,他在心里这么跟自己说,她很快就会柔软起来,温暖起来。不出三五天,她便会醒过来,自己绝不再将她放入冰冷的棺材,到时候她只要一清醒,自己就告诉她,今后无论如何,也要跟她在一起,哪怕即刻禅让了自己的皇位,反正太子也成人了。他还要告诉她,这三年,自己每每对着莲漪宫的方向,是要花上多大的勇气和忍耐,才能克制住自己那双怀念莲漪宫地砖的腿脚。

对,告诉她这一切,她会感动的。她那么善良,那么感性。

可是不过第二天开始,他便发现了更不好的事----她的脖颈后方,已经有淡淡的瘢痕,除此以外,她越发的僵硬了,面容变化倒是不太大。但是那瘢痕让他惊慌不已-----他太熟悉那瘢痕了!征战多年,见过太多的横死尸首,这样的瘢痕,只有在尸首上才能找到。

不,不可能……一定是因为上次被发现了,她这次用了更厉害的假死药,竟然能让自己的身体僵硬,瞳孔涣散,还能产生和尸斑一样的瘢痕。他下定决心,这次绝不能再让那个蒙古人跑掉,这个人,邪的很,竟弄这些东西来魅惑他的阿漪。对,抓到他,必杀之。

两天,三天,他日日守着这具躯体,每天抱着无限的期望,却越来越害怕,他从未如此害怕过。躯体身上的“尸斑”越来越多,几天下来,他发现连她的面容都变了,那是死亡的面相,阴森而又诡异。

第五天的时候,他真的开始绝望了,他的等待与守候,不止没有换来阿漪的醒转,换来的却是一阵阵尸臭。

这种味道,他也很熟悉,这是尸体的味道。

李兴一开始也支持他,觉得权贵妃可能又在闹性子,可是他现在看到李兴的表情,就知道李兴脸上写满了惊骇,那是真真实实看到尸体的惊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