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云华一向主张节俭,坤宁宫并不是后宫之中最奢华的所在,甚至还没有莲漪宫看起来富贵,可是徐云华却是很注重舒适的人,往年一到冬天,这里都会烧上暖暖的炭火,一走进去就会感到扑面的暖香之气。
可是今天,走到这里,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也不知是我心里寒冷,还是坤宁宫里的空气太过冰冷。
朱棣负着双手,背对着殿门,站在堂前一幅字画前,静静的看着,徐云华便坐在下首一张椅子上,面无表情,只不过一夜之间,她看起来便有些枯槁,见到我来临,她也不过是淡淡一眼,看不出任何情绪上的变化。
我不愿再给她行礼,便侧过身子,给朱棣请了个安,“皇上万福。”
朱棣这才转过身,声音带着些疲惫,“你来了。”说完,又好像自问自答一般,“坐下吧。”
徐云华淡淡说道,“权贵妃仗着皇上回来了,竟如此目中无人吗?我这个皇后,在你眼里,根本一文不值吧?”
她的声调很是平稳,但是却带着一种安静的歇斯底里。她平日里,是最最注重身份的一个人,越是注重身份,越是严谨自己的言行,她要的是别人心甘情愿的臣服于她,而不是这样去要求或者祈求一个人的膜拜。
我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走到椅前坐下,淡淡看她一眼,“目中无人?如果是人的话,我一定能够看到,若是心狠手辣的蛇蝎,我便看不到。如果德行有差,就算是顶着皇后的头衔,也确实是一文不值。”
徐云华蹭的一声站了起来,正准备发作,朱棣一声呵斥,“够了。”
徐云华立即像是被抽了筋骨的蛟龙,“这皇宫中的女人,究竟都是仗了皇上的宠爱,才能理直气壮。”
朱棣冷冷的看着徐云华,眼神中带着一种不可思议,良久,才轻轻吐出两个字,“跪下。”
徐云华微张着嘴,不断地吐着气,“皇……皇……”
“跪下。”朱棣毫无感情的说道。
许是在我进来之前,朱棣已经将所有的宫人都清了出去,现在整个殿中,只剩下我们三人,徐云华撩起裙摆,面无表情的跪在朱棣面前,“皇上,是要开始审判二十多年的结发妻子了吗?”
朱棣冷笑一声,“朕以为,你已经不敢再提你我之间二十多年的结发情义了.”
徐云华的脸上,流下两行清泪,“修成玉颜色,卖与帝王家。年老色衰之后,便有一代又一代新的,漂亮的,年轻的女子,前来与我分享我的丈夫,这些女子,抢了我的丈夫还不能作罢,还要生出孩子,她们的孩子,又要来与我的孩子,争夺父亲的宠爱。”徐云华的声音带着颤抖,“结发夫妻……结发夫妻又算得了什么?初嫁到燕王府的时候,父亲甚至跟我说过对不起,他说燕王只是骁勇,却并不得先皇宠爱,只能做一辈子的辛劳王爷,我跟着这样的丈夫,也要受尽奔波之苦。可是当我看到王爷的时候,心里却满是幸福。纵是父母做主的婚姻,却给了我一个如意郎君。后来迁居北平,有了一个又一个孩子,王爷在外征战守疆土,我在家安心抚育子女,我以为……幸福,莫过如此。哪怕是远远的呆在北平,日日承受风沙的侵袭,苦寒的天气,可是我是一府的女主人,众人都爱戴我,此生,够了。可是这一切,这一切,全被这个女人毁了!”
徐云华说到这里,伸出一只手,指着我,脸上满是凄厉,“都是这个女人,王爷从前虽然并没有对我表现出多大的爱意,也没有见王爷爱过别的女人,对别的女人有过哪怕一次动心,我们夫妇举案齐眉,所有人都说,是个幸福的模样。自从你莫名其妙的冒出来以后,我知道王爷变了,他看你的眼神,和你说话的语气,跟旁人提起你的时候,那种快乐的神情。一开始,我以为王爷不过是一时新鲜,可是后来,我知道王爷爱上了你,王爷爱上了一个女人,而且,这一生,这是第一次爱上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不是我,我这个结发的妻子,跟着王爷出生入死二十年,却从没有得到过哪怕那样一个带着爱意的眼神!你知道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后来你走了,我以为王府里从此便平静了,我以为王爷会从此收回心来,只要不爱你,哪怕是也不爱我呢?可是……我没想到,靖难之时,你却又回到了王爷的身边!我才是那个背后默默支持王爷,无论何时都不会放弃自己丈夫的人,而我一个眼神都得不到!你却在王爷身边,日日耳鬓厮磨,日日享受爱意。凭什么?凭什么?靖难结束,我的丈夫,从王爷变成了皇上,我知道,你再也不会离开了,皇上有能力,将你留在身边,成为自己的女人。皇上对你加封,为了让你名正言顺,甚至不惜给你造出一个身份,让你一跃成为贵妃!一夜之间,你从一个野女人,成了快要和我平起平坐的贵妃!享尽万千宠爱,得到众人欣羡。那一切,都该是我的,都该是我的!”
看着眼前已经失去理智的徐云华,我心里已经没有了同情和怜悯,“你认为这一切都该是你的,所以我有了身孕以后,你更是痛恨于我,把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对我只有除之而后快,生产之前你派人推倒我,却没有得逞。生产之后你伺机良久,终于找到了皇上不在宫中的机会,现在公主没有了,你满意了吗?!”
徐云华哈哈大笑起来,“满意,怎么能不满意!看到你痛哭流涕,看到你痛不欲生,我心里高兴极了!我想着,你终于能像我一样,体会一下失去最在乎的人的感受了吧?”
徐云华一时失态,看起来犹如鬼魅,整个人癫狂而嚣张,又是哭,又是笑,伏在地上,想往朱棣的脚背上爬行。
朱棣往后退了退,脸色惨白,“你……你好可怕,朕怎么也想不到,二十多年的枕边人,会有这样的蛇蝎心肠,你就算是嫉妒得失了心智,你跟朕抱怨,冲着朕来,你为什么要对公主下手?你的良心,难道已经泯灭了吗?”
徐云华听到朱棣的质问,情绪失控,嚎啕大哭起来,“我知道,在你们的心里,我是个禽兽不如的老妇罢了!可是,皇上,臣妾问问你,你对臣妾,又有几分信任?微服私巡,你要带着她,带着她就罢了,还要大张旗鼓的将公主送出宫去,你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地里笑话于臣妾,说皇上对臣妾,不止没有宠爱,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了吗?臣妾虽然戴着后冠,却连一个下堂妾的地位也不如,所有人都在笑话臣妾啊!”
“后冠,后冠,你把这后冠,已经脏污了,既然你承受不了,那就让出来吧。”朱棣面无表情的说道。
徐云华听到这话,瘫坐在地上,默默的哭了一会,忽然像发疯一样,抱住朱棣的腿,嚎啕起来,“不,不!皇上,您不能这样对我!我是您结发的妻子,我是太子的母亲。您若是摘了我的后冠,太子怎么见人?众皇子,又要怎么再来面对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现在终于想起太子皇子们了吗?”
徐云华只顾哭着,猛地爬起来,走到梳妆台前,将那顶华丽的九头凤冠拿起,紧紧抱在怀中,“不,不,谁也不能拿走我的凤冠!这是我的!你们拿走了它,立即便要让赫连漪这个贱人戴上!不!我宁愿摔碎,也不会将凤冠给她!”说着,便听到一声闷闷的破碎声,徐云华当真把那凤冠狠狠的砸落在地。上面那些珍贵的祖母绿和珠翠全都碎在地上,还有穿成凤头的珍珠粒儿也全都散开,蹦的满地都是。
我轻轻踢开几颗,站起身来,淡淡说道,“你不过是失了一个凤冠,我却失去了我唯一的女儿。这一场战役,终究是你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