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毕竟是老的辣,朱棣这么发问之后,朱允炆脸上显然有一丝的慌乱和尴尬,不过他既然也不是池中之物,既能提出这样的要求,便没有想过退缩,只微微顿了顿,便朝朱棣笑道,“皇叔,自皇爷爷驾崩之后,诸多皇叔大有仗着自己乃是皇子的身份,没有了管束,十分不服朕这个侄儿位高权重的。这个心态朕倒是能理解,毕竟幼的爬到长的头上,小的要做大的主,皇叔们略微有些想法,乃是人之常情。”
“咳咳!”齐泰闷着脸狠狠的咳嗽了两声。众人都料不到朱允炆会直截了当的说出这么重的话,各个面若猪肝,这样下去,朱棣与朱允炆的战争一触即发,纵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想将朱棣立刻逮捕而后快,可是谁也不能在皇族家宴上,只因叔侄二人口角而将叔叔打入大牢,这传出去,朱允炆的名声可就要扫地了。齐泰虽是有些书呆子气,但是毕竟年纪比朱允炆大上那么许多,吃的盐比朱允炆吃的米还要多,总是知道些轻重的,便以咳嗽声来提醒朱允炆。
不料朱允炆白瞪了齐泰一眼,吓得齐泰连忙红着脸低下了头,立刻意识到自己是在老虎头上扑苍蝇,竟一时得意忘了形,敢跟皇帝使眼色!
倒是朱棣,一个人端着一杯酒,十分自得的喝着,并拿一双如火如炬的眼睛瞥着朱允炆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朱允炆也笑了起来,继续说道,“周王代王一个个不拿正眼瞧朕就算了,也不把皇爷爷的遗旨放在眼里,不止对朕不敬,更徇私枉法,拿着皇亲国戚的身份去私敛钱财,更有通奸叛国的嫌疑,湘王更是可笑,犯了法还不愿伏法,带领着一门上下自焚,让朕背上个残害骨肉至亲的千古骂名。”
朱允炆越说越快,已露锋芒的眼神直勾勾的射在朱棣身上,忽的嘴角露出笑意,“朕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将皇爷爷手里便解散了的锦衣卫署又组织了起来,只为肃清朝廷中这样既无本事,又要惹是生非的臣子,皇叔觉得……此举如何?”
朱棣听见朱允炆猛地问起自己,微微挑了挑眉头,“皇上问我?”
朱允炆认真的点了点头,“四皇叔可谓群王之首,皇爷爷在时,便时常跟朕说,有什么事办不到的,便可以和四叔商量。”
朱棣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带着些不屑,稍纵即逝,终于抬眼看了看朱允炆,“哦?倒是父皇跟皇上说的?”
朱允炆有些心虚,脸上也不知是因为喝酒还是什么略有些红晕,他拱起双手,向自己右方做了个虚礼的手势,“皇爷爷临终之前,给朕留下了许多治国经,做人道,最强调的就是要以德服人,以仁治国,如今他仙去已近一年,音容笑貌却依旧常在允炆耳畔眼角浮现。”
众大臣听到朱允炆提及自己的名讳,全都站了起来,也拱起双手,只有朱棣并未起身。朱允炆伸手让众人都坐下,只拿眼睛看着朱棣并不说话。
朱棣又喝下一杯酒,作黯然状道,“父皇留给皇上的教训自然都是好的,我这做儿子的倒是什么教训都没得到,他老人家病榻前也未尽到孝道。”他突然抬眼看向朱允炆,接着说道,“他老人家或许嫌弃儿子无用,连奔丧都不要儿子们来,说来惭愧。”
朱允炆听了这一句,脸上已经是挂不住,对太监说道,“朕喝了些酒,头晕得很,你把东西给四皇叔,朕先回寝殿歇息歇息了。”说着,又对朱棣说道,“皇叔,你若是还未尽兴,可以和这些大臣们再多喝几杯,若是喝多了,就在宫内就寝也可。”
朱允炆甩袖离去,只剩一帮子瘪三臣子大眼瞪小眼的互相面面相觑,这些人没有一个有半点真本事,朱棣不在时,各个卯足了劲儿撺掇朱允炆除了他,现在朱允炆把他们留下独自面对朱棣时,却一个个被朱棣的气势所逼,不敢胡言乱语半句,只顾着闷头吃饭。再说了,不管朱允炆多么的想杀了这个皇叔的威风,毕竟朱棣现在还是威风凛凛战功赫赫的燕王爷,朱允炆离席之后,这里数他最大,以君臣之道来论,他不发话,下面这些人是不能擅自离席的。
朱棣倒似有心戏弄他们似的,只管低着头一杯一杯的品着酒,既不为难那些贼眉鼠眼的臣子,也不搭理他们。更不说他长期居住北方,酒量本就好,这席上的葡萄美酒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可以当水一直这么喝下去。那些大臣们总不能一直吃菜,是以脸色都憋的通红,十分尴尬。
我实在看不下去,便在一边悄悄的踢了踢他的脚跟,他略顿了顿,才将酒杯一放,站起身来,张开双臂慢无所谓的说道,“承蒙皇恩,今晚这餐倒是吃得很愉快,本王也喝好了,回了!诸位,恕不奉陪了!”
说着,他便脚后跟对人,大步流星的离开了,我连忙从太监手里接过了朱允炆留下的皇喻跟了出去,只留下席上那些目瞪口呆还未反应过来的大臣们。
出了午门,朱棣依旧是大步流星,一句话也不说,夜色浓稠,我也瞧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得飞快的跟上他。出了皇宫门口,他也不去牵马,依旧步走。我跟在后头问道,“王爷,去哪里?不骑马吗?”
朱棣这才转过身来,双手扶在我的双肩上,将满身的重量都加在我的身上,我这才感觉到他的醉意。“王爷……”
朱棣“嘘”了一声,已经将下巴抵在我的头顶,“让我略站一站。”
他的声音难得的温润柔和,在皇宴上的戾气已经抛到九霄云外。我只得站住,任他靠在我身上。良久才问道,“皇上是准备将你送到偏远的南疆去吗?”
朱棣在我顶上噗嗤笑了,“你觉得可能吗?”
他还能笑出来,我却笑不出来,不可能,我们都知道不可能,朱允炆这一招不过是给朱棣一颗糖衣炮弹,打一针麻醉剂罢了。朱棣稍稍麻痹,在他的燕王府无所作为的等着亲侄子给他安排新藩地的时候,朱允炆恐怕就会火力全发的将他手上所有的那点兵权全部都瓦解掉,再像对付其他被捕的藩王一样,将朱棣一样的或软禁或贬为庶民打发到深山老林之中永不许回朝!不,以朱允炆目前的手段来看,越是有本事的藩王,他越是忌惮,越是忌惮,便越是惩罚的更狠,朱棣能否分到一块山头做个樵民只怕都是未知。
想到此处,我心惊肉跳,“王爷,你打算怎么办?”
朱棣终于放开我,负手背对着我,抬头望空中那些寂寞的星宿,半晌才道,“我还能怎么办,难道还能造反吗?”
我大吃一惊----朱允炆这样防范朱棣,不过就是怕他有朝一日效仿那些弑嫡夺位的王爷,就是所有大明的臣民,只怕没有人不认为朱棣早就摩拳擦掌的准备去夺取朱允炆那张龙椅了,可是朱棣这个话,明明就表明他根本没有这样的心思。
“造反自是不能,不过王爷也不能束手就擒啊。今日尚能一席之上言笑晏晏,下一次说不定就是囹圄内外君臣对话了。”我心事重重的说道。
朱棣面色凝重,却并未言语。直有半盏茶功夫,才换了脸色,微微笑道,“多年未与你重游秦淮河,今夜月朗星稀,当真是好气象,我们去秦淮河走走。”
我只懂他是满腹心酸无处诉说,才会怒极反乐,也不拂逆他,便跟着他晃晃悠悠的步行至秦淮河畔。
因国丧尚未过去,秦淮河畔的那些青楼虽已开始营业,却不敢明目张胆的缀红点绿,连灯火都比从前黯淡许多,如此望过去,倒显得寂寞寥落许多。朱棣见我不吭声,大约以为我是为了自己在此虚耗了三年青春,心中伤感,便拿话逗我,“这条秦淮河,大约集齐了古往今来所有的名妓佳丽,倒也有许多才子佳人的佳话流传呢。”
我抬眼看他一眼,明知他自己心中比我还要十二分的不如意,还要想着法子逗我,便也不再表现出什么不快的情绪,指了一条小船道,“岸上风光看得多了,咱们自己摇着浆到河中反看两边,倒有趣得多。”
朱棣点头,亲自去赁了一艘小船,将我扶上去坐下之后,自己也坐了下来摇浆。木船本就狭窄,更不堪朱棣身材高大,我们一人坐着一头,他的膝盖却已经贴上了我的膝头。我有些不好意思,便往后面退让。
朱棣忽的腾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借着醉意,眯着眼睛看着我。手上满是他手心厚重的粗糙摩挲,我心里乱跳起来。
正往后退缩之时,忽见远处驶来一艘画舫。那画舫虽大,但是上头并没有人,只在船头坐着两个人正在对酌。靠近了些,才看清其中一个正是许久不见的徐辉祖。朱棣也随着我的目光追了过去,待看清另外一人,我们才全都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