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儿,军中万籁俱寂,一切归于平静,宝儿也回来准备歇息,我起身来,自己往朱棣的帐篷走去。到了门口,只见蓬布透出几点莹莹的烛光,朱棣果然还没有睡下。我用力咳嗽两声,朱棣遥遥应了一句,“进来。”
我走进去,只见朱棣正坐在案前,埋首写着什么。我走上前去,只觉得烛光如豆摇曳不堪,便拿起剪刀将烛花修了一修,这档子功夫,朱棣已经将信写完,他俯首对着信纸吹了两下,待墨迹全干,才将信纸对折,塞进了信封,又用火漆封了口。做完这一切,他终于抬起头,对我扫了一眼,“这么晚还不睡吗?”
“今夜不是不赶路了吗?”我低低答道,良久,才鼓足勇气问道,“王爷,咱们的粮草被烧了多少?”
朱棣看了我一眼,低声说道,“几乎,全部。”
我惊呼一声,“那可如何是好?!”
此时我不由得把诺敏恨到了骨子里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朱棣的团队将所有的事情都算计在鼓掌之间,可是谁能料到这个臭丫头会半路杀出来,神不知鬼不觉的烧了粮草!
朱棣朝着桌上的信怒了努嘴,“喏,这便是求助信。”
我心内沉了一下,有些难过的看着他。朱棣忽的笑了起来,“兵家胜负乃是常事,不过是烧了几把粮草,你就这样焦躁。”
其实朱棣自己一定也为这事焦头烂额,现在为了安慰我,还要故作轻松,我也不好在愁眉苦脸,勉强笑道,“皇上得知此事,一定会尽快派人送来新的粮草救援的。”
朱棣点点头,“你说这个诺敏,本王怎么处置她?”
我摇摇头,“她乃是元军的公主,自然不能像一般的人那样处置,王爷还是先将她囚禁起来,处不处置,还是再等等吧。”
朱棣挑眉道,“若说什么顾忌她的身份,倒是大可不必,本王想的是你与她乃是旧识,给你个面子罢了。”
我微微怔住,突然明白了朱棣的意思,他对岱钦根本没有放在眼里,诺敏干了这么一件大事,他想杀了诺敏也是一挥手的事,可是他并没有。我突然有些害怕,虽说诺敏确实给朱棣造成了威胁,但是完全不是因为她个人的原因,两边是不同的民族,不同的立场,大家都在为自己的国自己的王办事。若是因此丧命,那对诺敏来说,实在是太可怜了。
“您准备杀了诺敏公主吗?”我害怕的问道。
朱棣坐回自己的位置,“看样子你不想她死,来,坐下来,给本王说说,你跑掉的那段时间,都干什么去了?”
我脑子轰隆一下,终于明白自己已经钻进了朱棣给我下的圈套了。他是狡猾的猎人,而我是他的猎物。他一直坐在高高的树丫之上,看着我一点点的接近他的陷阱,现在终于是丰收的时候。
想保住诺敏一命,我就得交代出我和诺敏以及岱钦的相识过程。我的手心与鼻头都微微渗出了细汗,朱棣就一直岿然坐在那里等着我。
我好像回到了第一次走进他的书房的感觉,那时候的紧张、焦虑,和现在一样,不过归根究底,都是因为我对他有所隐瞒。
“怎么,你不打算说?”朱棣微笑着看我,“不说就算了吧。”
我长舒一口气,“我说,不过故事比较长,王爷大约今晚是休息不了了。”
朱棣饶有兴致的看着我,似乎已经做好了听下去的准备。我见躲不过去,便干脆拉了一张椅子,坐到朱棣对面,双手托腮把我怎么走入大漠,又怎么办遇到诺敏和岱钦的事告诉了他。当然,有很多细节我都一带而过,也撒了些无伤大雅的小谎。朱棣双肘撑在案面上,一直认真的听着我说,并不插话,直到我全部说完,他才微微“哦”了一声。
我怕他多心,加了一句,“王爷,我与他们相遇纯属偶然,跟着他们去了他们的营地,也不过是好奇,并不是想对大明朝有什么不利。”
朱棣闲闲的瞥了我一眼,略显嫌弃的说道,“有时候本王觉得你非常聪明,有时候又觉得你蠢得可爱。如果本王怀疑你通敌,你会坐在这里跟本王秉烛夜谈吗?”
我吐了吐舌头,“赫连自然知道王爷明察秋毫。”
“对本王拍马屁并没有用。”朱棣冷冷的看我一眼,“本王猜你说了这么一大通,忘记了说最重要的一点,你打算只身进入大漠去找你的……哥哥,对吧?”
我顿时没了底气,顾左右而言他,“诺敏公主脾气极其倔强,王爷可要派人好生看管,以免她意气上头做出傻事。”
朱棣微笑着摇头,好像已经看穿了一切一般,“那个蛮姑娘喜欢上你扮成的男子汉了,本王倒是觉得十分有趣。”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一步步的逼近我,对着我上下打量起来,我被他顶的头皮发麻,往后退道,“王爷您看什么?”
朱棣伸手在我脸上又捏了几下,跟捏个泥人儿似的,下手毫不怜香惜玉!痛得我龇牙咧嘴,他才笑道,“怎么看也是个面人儿似的美娇娘,这个诺敏怎么能够把你当成男人!”
我脸红起来,“王爷又在取笑赫连。”
朱棣走到角落,拉开一个包袱,从里面扔出几件衣裳,说道,“来,你换上,咱们一起去会会成吉思汗的后代。”
原来朱棣是想让我扮成男人去见诺敏。这人心思实在沉重,明知道诺敏喜欢这个我扮作的男人,还要我去,他一定是想利用我去哄出诺敏的话。我不情愿的到帘后换上了衣服,对朱棣说还缺两撇胡子。朱棣愣了一下,旋即笑了出来,立刻着人送来一把新剪的胡子和胶水。我目瞪口呆,只得将胡子黏上,明知道躲不掉这一劫,便又走到外面抓了一把泥土在脸上抹了抹,再回身的时候,把朱棣都给看愣住了。
“怎么样王爷?现在可还像个男子汉?”我粗着嗓门问道。
朱棣对我拱了拱手,“赫连小爷您请,这元军的公主,能不能有点用处全看你了。”
我跟在朱棣身后,缓缓往关着诺敏的地方走去。诺敏乃是元军的公主,再兼之又烧了大伙的粮草,军中汉子本就率性,对她恨之入骨,饶是朱棣下了命令好生招待,想来她也受到不少虐待。进去的时候,只见她躺在一堆本来准备喂马的茅草上,身上五花大绑,蓬头垢面,嘴上还挂着血丝,紧闭着眼睛,也不知是死是活。
朱棣对小兵使了个眼色,那小兵立即将诺敏松了绑,这么一倒腾,诺敏也就醒了过来,她先是见到了朱棣,用生疏的汉语骂道,“汉人的王爷,原来你也就这点绑女人的本事!有本事杀了姑奶奶啊!枉我哥哥还常常夸你真性情!”
朱棣只顾微笑着显示他一身柔和的魅力,“公主,听说你在找一个人,误打误撞进了本王的营地,又不小心玩火烧了本王的粮草库?”
诺敏这样的性子,烧了粮库为着就是看朱棣生气暴怒,没想到朱棣这样淡然处之,她反而急躁起来,“什么误打误撞,什么玩火不小心,本公主就是故意的!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怎么了,不敢是吗?你也怕我哥哥是吗?”
“你见了本王给你带来的人再说吧。”朱棣说着,便闪身到一边,于是我完完全全的暴露到诺敏面前,诺敏一眼瞥见我,惊愕的瞪大了原本就圆溜溜的双眼,“你……”
我走到前去,一只脚踩到她下榻的茅草,居高临下气势凛然的说道,“你这个鞑子娘们儿!竟然烧了我们王爷的粮草!看来真是活腻了,王爷,杀了她以儆效尤,要不就让我把她卖到中原的妓院去!”
朱棣忍住笑,看着我自顾自的演戏,诺敏的眼睛里已经泛出了泪光。在刘大叔的商队里,她就是这么忍辱负重的扮着个小媳妇儿,现在倒真的有几分像个小媳妇了。“快说,是谁派你来的!”我再次呵斥道。
诺敏倔强的昂了昂头,“原来你在汉人中也只是一个走狗,可惜了你一身好本领。”
我对朱棣使了个眼色,朱棣识相的退了出去,只剩我和诺敏。我低下身子,稍微柔和些说道,“行军打仗两军对垒,你哥哥与王爷端的都是光明磊落,你这样插进来一脚胡闹一通,闯了通天的大祸,不止给你哥哥带去麻烦,也给你们草原带来羞辱。难道你放火的时候就不想想这些吗?”
诺敏被我说的无话可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是冷哼一声,便不再理我。我想她这大约是小女儿情态,既然她喜欢我,不如我就调戏她一下,看看她作何反应,想到此处,我欺身走到她身边,在她屁股上冷不防摸了一把,她尖叫起来,甩手便想打我耳光被我反手抓住,“我们中原的女人可不敢打男人,只有挨打的份儿。你这么野蛮,小心嫁不出去。”
“呸呸呸,嫁不出去也不用你担心。”诺敏气愤道。
我故作淫邪的笑道,“在妓院呆过的女人,就更嫁不出了。”
诺敏满脸通红,又羞又气,“你、你敢!”
“我们汉人男子可没有什么不敢做的。”
诺敏再野蛮,终究是个小姑娘,被自己千方百计想要寻找的心上人这样羞辱,哪里能够再忍下去,眼泪终于晃了几晃还是掉了下来。我心中有些不忍,可是想想她若是不吐出一点什么,朱棣岂肯放过她!?
“是不是你哥哥派你来的?”
诺敏狠狠的瞪了我一眼,充满仇恨,“我哥哥哪里用得着派我,我只要看到你们汉人的兵,看到一个便会杀一个!看到粮草,哈哈哈,本公主烧的快活!”
我朝外看了一眼,朱棣与我会意的点点头,确实,诺敏是自己在途中遇到军队,再拉了个小兵杀了混进了军营里来。“就知道你那个哥哥没有这个胆量,他只会躲在叶尼塞河畔做个缩头乌龟。就是你现在被困在这里,他也不会来救你的。”
诺敏眼睛里喷出火来,“你们汉人才是缩头乌龟!岱钦早就已经带着我们草原上最精壮的英雄部队赶过来,一定杀你们个片甲不留!”
我按住她的身子,捂住她的嘴,“嘘,嘘~~这些狠话不用你这个娘们儿来说,叫你们的男人来说。你好好躺着,等你的人马来救你吧。”
说完,我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她,出了门口还能听到她呼呼的喘气声。朱棣迎着月光看我几眼,歪嘴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个本事。”
我挠了挠唇边的胡须,得意的笑道,“那是当然。那丫头也是个蠢货,两句话就把老底全都抖落出来了。”
朱棣脸色却有些凝重,见他这样我也高兴不起来了。依照诺敏的话,岱钦已经离我们不远,若是在粮草送来之前便杀过来,那我们就算是人多势众,也经不起他们耗上几天再来攻打,到时候肚皮都饿瘪了的士兵哪里会是那一众人肥马壮的队伍的敌手?
“王爷,咱们有开路前锋去刺探军情吗?”
“已经去了两天,应该快回了。”朱棣负手观天,满目尽是苍穹辽阔,月朗星稀。朱棣征战于此多年,这样的景色应该见得多了,但今夜,他的眼中有别样的柔情,那些星星好似倒映进他的眼睛,让他的目光璀璨而又温柔。他看着天,我看着他,一时间竟呆住了。
良久,朱棣对我伸出手,他并没有开口,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便伸手过去准备接,没想到他一把将我揽入怀中,低声在我耳畔说道,“专心看星星,本王脸上又没有星星。”
原来我偷看他被他发现了!我不由得羞红了脸庞。他握着我的手有块硬硬的东西抵着我的手,因为握的久了,一如他手心的温度。我微微摸了摸,才反应过来那是他平时把玩的那半块玉镯。
我朝四周瞅了瞅,幸好没人,若是被人不小心撞见,明儿整个军中就会传出燕王朱棣原来竟是个好男风的阴阳人!朱棣突然伸手,在我唇上一撕,将我那两撇胡子扯了下去,我吃痛捂着嘴哼哼,朱棣已经离开了我的身体,退到一边,“以后你还是别见诺敏了,总是这样装神弄鬼的也不好。”
我如临大赦,“真的?”
朱棣已然走远,毫不理会我。我愣在原地,只诧异为何方才还柔和的月光忽然变得清冷起来?莫不是温暖的本非月光,而是情人的怀抱?
我信步走回自己的帐篷,宝儿已经熟睡,我悄悄躺下,还在回想方才那如梦似幻的拥抱。那感觉像是饮了美酒,让人沉醉,只是我不敢当真。一切不能持久的事都当不得真。
我把自己那半块镯子掏了出来,断口依旧锋利,与朱棣那半块已经形成鲜明的对比,甚至不像是同一块镯子上分出来的,讽刺的提醒着我,朱棣与我不是同一类人,我们本就不该有交集。
诺敏这一闹,军队停止了前进。接连几日我们都停留在此处,为了节省粮食,大家每日份例的伙食减少了将近一半,也不能再操练士兵了。纵是三保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脸上也开始现出了焦躁。这一日,我正与宝儿下象棋打发时间,三保忽然闯了进来,急冲冲的问道,“赫连,王爷有没有往朝廷送回求助信?”
我点点头,“送了啊,我亲眼见他写的信。”
三保摇头道,“那就不对了,军中送信,都是两匹快马交换着骑,信差也是不休息的,不管粮草有没有来,信差应该带着回信赶回来了。可是已经这么多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倒是前锋带回消息,岱钦的队伍离我们只有两百里了。”
我大惊,“怎么会这样?咱们剩下的粮草还能撑多久?”
三保心事重重的摇头道,“顶多三天。”
我立刻将棋子收起,披上外衣便往外跑去,到了朱棣的住处,只见他依旧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点着一盘龙涎香静坐着。手上依旧是那半块玉镯。我走上前去,焦急的问道,“王爷,您的信送出去多久了?为什么还是没有回信?三保说咱们的粮草已经撑不过三天,到时候这些将士们吃什么?”
朱棣略微抬眼,“本王本就没有送信回朝廷,何来回信?”
我愣住,“没送信回朝廷?!那那天晚上您不是……”
朱棣对着我摆了摆手,“山人自有妙计,你着什么急?”
看着朱棣胸有成竹的模样,我相信他不是那种做没有把握的事的人,可是终究不敢像他那样,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王爷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本王葫芦里的药,你吃不得,所以还是不要问了。”
我一无所获的回到住处,三保和宝儿依旧焦急的等在那里,看着他们的模样,我实在不忍心说出朱棣根本没有送信回去的话来。那封信可是事关这十万大军的生死啊!
“王爷怎么说?这几天我想着王爷应该比我还要着急,也不敢去问。”三保开口,打破了沉寂,宝儿依旧少言寡语,只是用眼神等着我。
我苦笑着摇摇头,“我也不敢问。”
三保长叹一口气离开。
粮草一天天减少,眼看三日之期将至,将士们甚至已经开始喝粥果腹。朱棣依旧是没有什么作为,我开始怀疑自己对他的信任是否正确。
就在粮库只能做出最后一顿早餐的前夕,忽有一支元军小队派来使者,说是小队在三十里外拉来整个军队十天的粮草,只等朱棣一句话,便可送进来。所有人都惊愕,朱棣已然骑着高头大马等在营前,大声说道,“放他们进来!”
看三保的表情就知道,他与我以及所有的将士一样蒙在鼓里。
只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一切以领军大将军马首是瞻。朱棣说让他们进来,那必须放他们进来。两个时辰的功夫,那支二三十人的小队便赶着一辆辆拉满粮食的马车恭恭敬敬的进来了,朱棣先是命令火头军将粮食一并收了,再将那领头的几个元军请进了自己的帐篷。除了我与三保,其他人都不得入内。
只是他让我站到了帘后,并不让我露面。
使者首当其冲,拱手对朱棣道,“四王爷,咱们的粮草如约送来了,你是不是该履行自己的承诺?”
朱棣扭头对三保说道,“三保,把这位使者带去看看诺敏公主,是不是好好地养将着,一根汗毛也没少。”
三保依言将使者带了出去,我这才明白,原来朱棣的信没有送回朝廷,而是送到了岱钦的手里,让他们拿粮草换诺敏的安全!我不由得在心里暗贺朱棣用计如神。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帘外传来,“四王爷,六载不见,你并未改变多少。”
这是岱钦的声音!我这时候才明白为何朱棣叫我站到帘后了,他是怕岱钦知道我在这里。
岱钦居然混进小队,只带着二十多人便进了这汉军的营地!我悄悄卷起帘子一角朝外看去,只见岱钦穿着普通的元军军服,站在几个小兵中间,只是他的气度和风采瞬间便压倒了旁边的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朱棣伸出手客套道,“岱钦弟好胆识!竟真的有只身前来的魄力,为兄佩服,坐吧。你妹妹在本王这里非常好。”
岱钦走到朱棣对面坐下,和煦的笑道,“舍妹从小娇惯,给四王爷惹了麻烦,还望四王爷多多担待。”
朱棣淡淡说道,“你我兄弟相称,你的妹妹本王自然也看的和自己妹妹一样,你这样说就见外了。”
岱钦的嘴角抽动两下,略微蹙眉,“四王爷既然这么说,咱们就不要绕弯子了,我做些什么,您才可以将舍妹完璧归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