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间老人可怜地看向那佛陀,眼中满是惊恐,好像看见了一名要杀人的凶徒一般。
做完这一切的佛陀站在一边,他肢体和老人皮肉一接触,对方的皮肤便像一块豆腐一样凹陷下去一点——白无一知道这是一种独属于卧病老人的皮肉质感,乍一摸上去,像是皮囊包裹着脂肪,有种微妙的细腻感觉却又皱皱巴巴,仔细一摸,却又感觉里面似乎有一节一节的空腔,里面的血肉已被时间消耗殆尽,徒漏松弛的海绵般结构。
佛陀续上自己的话:
“……是,一种事情早已发生一样的平静,我并没有感觉,我的外公外婆是在那一天死去的。”
常年呆在卧病在床的老人身边,会让人对衰老产生恐惧。
这一许多人类绝不可能避免的时期,是一切的衰退,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
“僧的外公外婆,长寿,但很不幸,都罹患阿兹海默症,且有一方早早中风,如僧一般,常年躺在病床之上,另外一方亦因苍老逐渐卧病。”
佛陀将手往那老人枕头后方一摸,便摸出一张橘红色的二十元钞票来,在手中轻轻一挥便散去了:
“其中外婆,早年,僧去看她时,她尚能认出僧来,将身上财物用手帕包裹着偷偷送给僧,父母也知此时,是刻意将钱送到她手中的……而后来,父母虽然还是将钱送于她手中,当僧很清楚她实际上并无送僧零花之意了。”
白无一注视着那老人。
那老人的确如尸体一般,依然躺在原地,毫无反应。
“不留情讲,那时僧取她手中之物……简直如取物于一树洞。”
佛陀的声音难得有些颤抖,比起之前的一切所谓疾病、小病小灾,或者其他什么积累的痛苦,这种恐惧几乎要将他淹没,连身上鲜红袈裟亦有些许虚幻:
“……见到这般老人,僧便由衷感到一丝恐惧——人之魂灵、寿短于身。”
默了默。
他又补充,这次并非文言文:
“他们的灵魂比身体更早死去了。”
疾病、积累的小病小灾,漫长的折磨、无能为力的憋屈……
仔细一想,唯有一个时期能将这一切佛陀最为恐惧的要素全都集齐,而这个时期和死亡一样,似乎是必须经历的。
除非。
提前体验死亡。
“人之成长,年轻时,身先于思,因此常常莽撞行事,虽遇挫折却不知疼痛,比起苦楚、更觉迷茫。
及老时,则有两类,一类是身先于思,如僧今日之境而更甚也,佛曰天人五衰,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臭秽、不乐本座……其苦与所谓寿终正寝相比,当真更甚?客人若去过病房,看过长久住院的老人,便知道他们衣服没有一个是纯然干净的、头发没一个是茂密整齐的、身体没有一个是无药味的、心中……又怎样才能欢乐?”
噗通噗通。
秽臭倾泻而出。
恶心至极的场面,但凡有人见到,便绝对不想自己也变成这样子,可也但凡有人见到,便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未来会变成这般样子……
残疾、疾病、毒害,都是意外的类型。
衰老不是。
人在正常的生命周期中,就是会变成这般样子,就是会一点点无可奈何地失去那些曾经自以为傲的天赋、知识、体能……就是会无可奈何地失去、失去、再失去……
异能者要反驳这一点,其实简单,他们的异能会增长,以自己已经超脱凡人的部分,来拒绝感同身受这种凡人必有的困境。
可白无一不行。
只有白无一会直面且不行。
“而另一种,则是思先于身……”
佛陀对病房中弥漫的臭气视若无睹,他只是继续进行着照顾的工作,哪怕那老人在再一次被抬起时有着剧烈的挣扎,污秽之物恐怕或多或少沾到了他的指尖,也不曾在意,只是在抬起后继续帮助老人擦拭清理,更换尿布,随后去水池清理。
在他离开时,那老人又发出一声急促的喘息,随后在白无一面前,他张开大嘴,猝然仰起头……
一丝土黄气息自那老人零碎歪着几颗黄牙的口中渗出,伴随着令人捂鼻的腐烂臭味,直接渗透进白无一鼻腔……他一定是死了,只要闻到这味道的人,多半就会一下产生这种念头,毕竟在常人意识中只有一块腐烂绕的肉类才会有这般浓郁的臭气。
但真的是这样吗?
不,老人或许早在生时就已经有着这种气息了,偶尔在皮肤表面,它会戳破那过于细腻而单薄的肌肤渗透出来,像是一具液化的尸体泄露出坏水,这种味道或许在生者的内脏中早已孕育、甚至在衣衫之下便早已孕育,死亡只是这种腐烂到了一定程度的结果,死亡,并不导致腐烂。
这一切比起白无一之前所经历的一切诡异场景,并不恐怖,可以说,这些场景是不具有太多刺激性的,哪怕是这忽然张嘴的老人,也并不会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攻击性,不如说,这是难得一次白无一觉得面前的诡异甚至比起自己更加羸弱。
只要一下,一下他就可以靠着年轻健康的躯体把这可怜的老人喉咙掐断,只要一下,一下他就能解脱他的痛苦……他明明那么孱弱……那么无力……却又为何……
那么让人恐惧?
“于我而言,不孝顺的我看到那床时,所看到的,不过是一具会呼吸会心跳的尸体。”
代替白无一,佛陀走上前去,把手扼在不知生死的老人干瘪的咽喉上:
“因此如今,僧是幸运的。”
他微微发力。
“僧的身体,早于意识死去,且彻彻底底,三年以来,意识都十分清醒……可以听、可以看,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却也不会感到痛苦,这一片漆黑给了我很长、很长一段思考的时间,所听到、看见的东西也让我衡量了很多价值。”
腐朽的气息如潮水倾泻而出。
“客人,人生来便是皆苦的,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
浆果破裂般的声音。
“客人,你们也不可能逃避的,生之苦,寿之熬。”
汁液腐烂时的气泡……
“但如今,僧为汝等讲法,带离生苦,奔有极乐。”
最后的呜咽……
“于无病、无痛、无感中离世……此非大喜呼?”
和一片刺眼的鲜红一起撞进白无一眼中——
“大喜!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