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姑在万家林见到天成和杰群的前一天,青山突然离家外出了,一连几天没有回家。月姑和青莲不知他去了哪儿,以致茶饭无心,寝食不安。
那天,恰逢靳老先生来益生堂坐诊,看病抓药的人多,青山和青莲、春堂都在柜上忙。忽听有人喊叫“青山”,他便跑出去,一会回来,将账簿和存放现金的抽屉钥匙交给青莲,即匆匆走掉,至今三天没有回家。当晚青莲结账,发现少二十块钱,害得她一遍遍查单对账数钱,一夜未曾合眼。
过两天,兴善从吴勤那里打听到可靠消息:青山跟福顺去了县城。原来福顺近来受命监管吴家大院改建据点的工程,时常来万家营工地逛一逛,公事不太忙,不时来找青山。这一次匆匆出走,是福顺约他一块搭乘运送建筑材料的日本军车进城。
夜已深了。月姑还在摇着纺车纺线。暗淡的油灯光照着她的脸颊和蓬松的头发,映在墙壁上的影子凌乱却有规律地变幻。纺车不停地吱吱响着,像一首无休止的美妙的催眠曲。青莲朦胧睡着,白皙的双肩裸露在被子外边,土布花褂裹着明显凸起的胸脯,均匀而缓慢地起伏。春亮酣睡在她身边,一动不动,像只小死狗儿。
听外面公鸡已叫过头遍,纺车的吱吱声停下来。月姑打个哈欠,下炕收拾起剩余的棉条、新纺的线穗,准备歇息。这两天青莲感冒发烧,在药店忙一天,关门后又要结账又要忙着加工明日所需的药材,回来便感到浑身酸软乏力,随即倒下歇息了。月姑一个人短了精神,刚交三更居然也有了倦意。
月姑在青莲额上摸一摸,汗津津的,看来喝下的汤药发生了效用,于是放下心来,将女儿双臂掖进被子,给春堂也重新掖紧被角,搭床被子盖在自己身上,便吹灯歇息。刚合眼却想起青山,顿时没了睡意,摸黑靠墙坐起来。听外面传来几声狗吠,大门在响,又隐隐有脚步声,像是谁在院子里走动,“青山?”月姑侧耳细听,居然没有一点声音。“天这早晚,怎会回来!”月姑轻声叹口气,心里明白本无动静,全是自己的幻觉,整个大院子,除东跨院的万七一家,只有她和青莲娘俩了。
“娘,你还没睡?”青莲醒了。纺车声一停,姑娘便敏感地从梦境中醒转来,“娘,你……又想俺哥吧?”青莲说着话,忽地坐起来。
月姑说:“你出汗了,快披上衣服,小心再着凉。”
青莲披上棉衣,轻轻摸到月姑的一只手,说:“娘,你手好凉,俺给你暖一暖。”
青莲攥住月姑双手掖进被窝,说:“娘,你放心就是,俺哥是大人了,他不会在外面久呆……兴善叔今天又去城里,说不定明天就带他回来。”
“我怎能放心哩!他那毛病越来越多,胆子越来越大,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前天可听见你天成伯说的,参军当八路,至少等三年呢!”
“等三年他才十八,那时他了成大人……都说‘树大自然直’,也许有道理,再说俺哥聪明,心眼实诚……”
“但愿如此。我只担心,他跟那福顺难学好……”
“娘,倘兴善叔找不到俺哥,俺就陪你去城里找他,拖也要把他拖回来。”
“拖得回人,却拴不住他的心……”月姑没有继续说下去,她不想让女儿过早地知道外面世界的黑暗和污浊,清纯的心灵遭受污染。母女俩相互依偎着,一时无话。
忽然,青莲从月姑怀里挣扎起来,披衣下炕出去。一会儿回屋,点起桌上的油灯……听她“啊”地惊叫一声。
月姑已倒下歇了,朦胧问道“莲儿,咋的了?”
青莲不答,吹灭油灯,上炕躺下,俯身在月姑耳边说:“娘,你困了?”
月姑说:“有啥事?对娘说。”
青莲语气里带着羞涩和难堪,低声嗫嚅说:“娘,俺身上……有血……”
月姑听见,忽然翻身坐起,“孩子,娘看看……”一边穿衣下炕,一边说:“甭怕,女人都是这样的,俺莲儿长大了……都怪我,以前没对你说起过,娘来教你……”
小油灯又一次熄灭了。青莲偎在月姑身边,低低说:“娘,西头吴家大院那炮楼快修完了,以后住进鬼子、皇协,俺真有些怕呢!”
月姑心头猛地一震。青莲这话,是她潜藏心中已久的隐忧。鬼子的邪魔本性让百姓担惊,皇协兵中也有不少兵痞流氓,做娘的怎不为花季女儿忧心呢?对于青莲,月姑的关爱胜过青山。这孩子不只模样秀气,且聪明伶俐,心地善良,渐渐长大的青莲已是她唯一可以分忧的贴心人了。月姑的潜意识中,越来越觉得离不开女儿,心里自然也多了几分牵挂……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自己的女儿。
“孩子,你咋想起这些?不用怕,有娘在哩!”
“那鬼子、伪军坏得很,啥事都做得出……春堂嘱咐俺多小心……”
“春堂倒是细心,想得周到,有点像你兴善叔。”
“春堂比兴善叔胆子大,他打弹弓可准呢,不用闭眼,抬手就打,能打中天上飞的小麻雀。他说,等他长大当个神枪手,去打鬼子。”
“看不出,这小伙子还有这志向!”
“他让我学你,身上掖把短刀,谁也不敢欺负。”
“莲儿,别想那么多……没那么可怕。真用得着,娘就把这把短刀给你,你带在身上。”
“娘,到底是谁送你的?俺七爷说是好土匪,我纳闷,好人还会当土匪吗?”
“这人当过和尚,和你天成伯是师兄弟……我想来想去,想不出这样一个人,他怎会认识我呢?”
“娘,反正,都是因为咱没做亏心事,才处处有人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