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我不是从戏台上看的,是说书先生讲的,且不止一遍。
世人大多同情女将,痛骂男将,也有人理解男将,父母双亡,家乡遭屠,这是嗜血的仇恨。
前几次我和师父一起听的,师父每听一次都要痛骂男将一次。
后来去了宣城,我听胡先生讲过一次,胡先生对这个故事的看法是,青史未必是真。
胡先生在我眼里是个儒者,是个学家,他讲故事声色并茂,但是故事一讲完,他点评的时候是冷静淡然的。
他曾给出无数看法,其中一个看法是,男将女将是相爱的,但是身份不同不能成姻,所以他们联手演了这些戏,史册背后,也许他们隐居山林,熬煮杜康,过着无忧生活。
我以前很喜欢胡先生的这个看法,湘竹也是,那时无忧无虑,我们向往着所有故事都能有个美好结局。可是换到如今,我并非不再向往,而是不信了。父母双亡,家乡遭屠,这种强烈的怒火足以烧的千里沃土寸草不生。世人只看到女将对男将的痴情一片,若能看到男将父母对男将的呵护宠爱,男将邻里对男将的关怀温暖,那又当如何?没有深刻体会过的人永远都是云淡风轻。
萧睿喜欢热闹豪华的客栈,我们在城中繁华地段入住,我的房间对面有一家乐坊,不时流出七色弦音。
第一件事就是洗去风尘,伙计将浴桶倒满后问道:“小姐,真的不要冷水调和一下嘛?”
我摇头:“不用。”
他们几个退出房门,其中一个嘀咕:“大夏天的还用这么烫的水。这女人是不是疯了?”
话音一落不多久,就听到萧睿开门的声音,他没有说话,跟着这群伙计下了楼梯。
我知道他去骂他们了,这几日过来都是如此。我被人称之为怪人,被人称之为疯子时,他都会替我出头,但都在我听不到看不到的范围之外,他在考虑我的情绪。
方笑豪问我,是不是一直觉得萧睿很胡闹纨绔。没心没肺,大大咧咧?我说是。方笑豪笑笑,确实是,但他同时也心细如尘,这是当大哥当出来的经验。
他们待我很好。这种好我很感动,也很喜欢,但感动欣喜之外却满是恐惧和担忧,我怕自己会连累他们。
在我活过的这二十年里,我半世混沌,半世颠沛。造化弄人,命运戏人这八个字我体会入骨。我还会被那些人找到的,就算他们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他们,有些拳头必当相撞,有些仇恨必当燃起滔天怒焰。烧不掉仇人,那就燃尽我自己,我此生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真正的强者,必当有足够承受孤独和疼痛的力量,然后凭借仇恨和痴狂,将利剑送入对方胸口。看着他跌入地狱!
离开时我做了几个结扣给他们,护身结。定身结,还有祈福平安的花堪结。这虽然是骗子用的花招,可是它能如烟花般炸开,有些时候很派的上用场。
将吟咒写在纸上,我还特意嘱咐,护身结只能用一次,不管你身上同时带着几只,一次玄术伤害会导致它们同时失效;定身结不是对所有人都有效的,对那些武术内力高深,玄术修为高深的人而言,它毫无用处;花堪结不要对着人群,万一有心室衰弱的老人,是经不住惊吓的。
东西整理成一个包袱放在房间,然后我背上另一个包袱悄悄走了。
我不擅长离别的场面,尤其是萧睿和方笑豪两个问题专家,我会被他们的连珠带炮给轰死。
七日后,我到了陈州芷盘山,山脚有户小村,以前师父经常带我来,依稀七十来户人家。
村西有个刘寡妇,做的发糕特别好吃,我去到她家时,听闻她搬走了,她的邻居小毛头,如今长成了大毛头,正在满院子杀鸡。
我在村头一对年迈的夫妻那儿住下,他们要出门卖瓜,叫了女儿婇婇帮我一起收拾房间。
婇婇出落的水灵清雅,这是城中大家小姐不会有的灵气,我十二岁时第一次来,她才十岁,我们打过一架。当时师父买了一块糖给我,她的糖被小毛头偷走了,她却以为是我,因为这个误会,我们不打不相识,之后她带我去捉泥鳅,去守瓜田,虽然相处很短,可是那几天过的很快乐。
不过婇婇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这可能连婇婇都不知道。
老夫妻二人本是宫里的太监宫女,因为宫闱之斗遭了罪,被判流放,流放途中有心人加害他们,恰逢师父路过,救了下来,并从霜原凌北送到了江南陈州。这段故事,就我们四人知晓。
选择来陈州,且来芷盘山,因为我需要钱。芷盘山又为药山,不及小桐县的容山有名,但山上的药材是足够丰富的。
这里许多人都会上山采药,药材商低价收购后再高价卖出去,我也是来采药的,但不是当药童,而是继续当我的巫师。
别人采黄芪艾草茯苓,我则挖向杉伏虎君笑,当然,直接卖肯定没人要的,这些东西还需要加工处理。
第一次背着竹篓回来时,村里好些人好奇的打量我,一个小女孩一路跟着我,终于上来跟我搭话:“姐姐,你是刚来的呀?”
我笑了笑:“是啊,我现在住在村头。”
“哦!婇婇姐说的姐姐就是你呀!”
“叫我阳儿姐姐吧。”
“阳儿姐姐的手真凉快!好舒服啊!”小女孩拉起我的手,咯咯咯的冲我傻笑,还贴到了脸上,我微微一愣,而后在她肥嘟嘟的脸蛋上轻轻捏了一把。
吃食我自己解决,是山上挖的地瓜,街上卖的很香很甜,入口软绵。我弄得却是又黑又糊,一股焦味。一次婇婇来看我,惊讶的叫了一声:“你怎么将地瓜放火上烧的?”
我很认真的说道:“这是烤。”
婇婇冲过来拉开我:“哪有你这种烤法呀!”
她直接在地上挖了个坑,摘了好些干树叶一通摆弄,完了拍拍手:“你挖得这些地瓜真好。也给我点吃吧?我去弄些汤来。”
她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还带着两个西瓜:“这是今年最后的西瓜啦,转眼要中秋咯!”
我正在晒碗颜草,闻言顿时愣了。
四年前的那个中秋蓦地出现在我的脑中,天上璀璨一片,万顷星光烟火。我被压入湖底,隔绝了所有的日月光辉。
中秋是为团圆,君琦挑在这一天,挑在安生湖,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四年。
春夏秋冬轮替。古人以四为一序,新象转换即四季,轮回更迭即四年,沧海桑田即四百年。
这个数字,就像一株嫩芽从贫瘠荒土中长出来那般。
我们在院子里坐下,她边吃边跟我讲村里一些好玩的事,有时还神神叨叨的凑过来,跟我讲哪个地方闹鬼。哪个地方有妖怪。
大约是我反应太过平淡无奇,她不悦的往嘴里送了一勺西瓜,边咬边道:“你别不信。这世上真的有鬼,也真的有妖怪,我小时候就遇到过。那天晚上我吃坏了肚子,半夜上茅厕,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对面刘老九家里的院子上,悬了个白衣女鬼呢!把我吓得都不用跑茅厕了。直接拉裤裆里了!”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用木勺敲我的半个西瓜:“跟你说认真的呢,你怎么不信。后来老爹说,多亏了我当时那泡屎。不然鬼就把我吃了,我福大命大吧?”
“那那几天有没有人死了?”
“好像没有,唉,自那之后我就一直想学捉鬼来着,可是找不到好师傅。村子里以前有个刘癞头,骗了我三斤花枣说要教我学捉鬼,结果成日拿符咒烧灰泡水给我喝,把我喝的大病了一场,你说我傻不傻?”
我没能忍住笑,问道:“你之后应该去打他了吧?”
“哪有啊,等我病好了他就走了,我十三岁那年,他回来了一趟,哇咧,那个有钱啊,给他舅公舅母一出手就是十两银子,听说他是和一大群人一起到处做法术卖福牌,赚了好大一笔。”顿了顿,她摇头叹道,“不过去年还是前年,听说他被人杀了,走江湖就是刀口上舔血过日子呀,唉!”
我剥开地瓜皮,抬眸瞅她一眼:“几岁的人了呀,这个语气,七老八十了?”
“见识跟年龄是没关系的!”她认真的拢眉,“像沈家娘子,她今年也才二十六,她可是走过大江南北的,现在在埠璪给那些说书先生们写奇闻异志呢!”
说到这,她眨了下眼睛,回头看向院门,我也看了过去,一个邋邋遢遢的小女孩扯着细碎小衣站在门口,眼巴巴的瞅着我手里的地瓜。
“小思,来!”婇婇冲她招手,捡了个地瓜三两下剥掉,“来来来。”
小女孩咽了口唾沫,害怕的看了我一眼,我冲她微微一笑。
“没事的,这个阳儿姐姐不凶的。”婇婇过去拉她,她小心翼翼跟了过来,婇婇把她抱上腿,她捧着地瓜一口一口的啃着,到最后放开了胆,几下就吃光了,乌黑雪亮的眼珠子期盼的望向石桌上的地瓜,婇婇当即又给她剥了一个。
她走后,婇婇跟我介绍,这个女孩叫小思,她娘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她爹是县衙里的捕快,她三岁的时候她爹和好几个捕快被一伙强盗给杀了。她跟着舅舅一起,舅母嫌她是个拖油瓶,成日又打又骂,现在八岁了,瘦的跟五岁一样。
我愣愣的看着小女孩离开的背影,心中一股酸楚涌起,婇婇又道:“哎呀!她把你的地瓜吃完了,晚上你就去我家凑一顿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