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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岚笑着笑着,眼眶忽然红了。

笑容再难以维持下去,她低头将脸陷进黑暗里,伸出纤细白腻的手腕,去揭饭盒上面的盖子。

不是没有抗拒,只是抗拒、反抗,都是无用的。

刚开始魏岚会不开心,可后来,次数越来越多,魏岚的心就死了。

她对衍邑已经没了最开始的寄托和依赖。

魏岚微微颔首,目光下移落在腹部,她啊,现在只想和孩子好好的。

灰绿色的豆汁儿像轻薄的糊,热气腾腾带着淡淡的馊味,并不算好闻。

魏岚调羹搅拌两下,她最近胃口一直不大好,闻见这股味道胃里更是翻江倒海,可她脸上一点异样也未表露出来,只埋着头,忍着作呕的冲动一口接着一口……

衍邑也不太习惯豆汁的味道,可曾经那个姑娘开心,他也愿意陪着她开心。

可现在,他知道面前的姑娘并非曾经那个人,也并不爱喝豆汁。

莫名的,他含进嘴里的豆汁也跟着变了味道。

又苦。

又涩。

更加……

难以下咽。

衍邑呼吸一滞,灌了一大口豆汁匆忙转移视线,可最终还是扣住了魏岚往嘴边送调羹的手,“豆汁不能当正餐,喝两口就行了。”

魏岚被那股刺激的味道冲的眼眶泛红,一听不用继续喝,心里松了口气。

默不作声点点头后,乖巧放下调羹,接着身子一歪靠在软枕上,虚虚望向泛青的天际边。

晚霞基本褪去,只剩海平面上浅淡的余晖,海浪翻涌,推起的波浪像鱼鳞。

鬼使神差,魏岚脑海里浮现一段歌词:

散落的月光穿过了云

躲着人群

铺成大海的鳞

海浪打湿白裙

试图推你回去

海浪清洗血迹

妄想温暖你

往海的深处听

谁的哀鸣在指引

灵魂没入寂静

无人将你吵醒……

遵循脑海中的旋律,魏岚低吟唱出声。

微风夹杂大海特有的咸味,女生低哑悠扬,时高时低却异常哀伤、绝望。

她望着海平面,唱着这样令人心碎的歌。

他坐在炕沿,眼里装满了她……

衍邑眸中倒映出年轻姑娘柔美的侧脸,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钳住。

他让她不开心。

他令她心碎绝望……

可是感情好自私,爱也好自私。

明知道她的不开心,她的不愿意,她的痛苦,他……

还是舍不得放手。

衍邑眼眶充血涨红,再不敢坐下去,起身落荒而逃。

夜里翠翠端来饭菜,直到烧好热水进屋帮衬魏岚梳洗的时候,桌上的饭菜仍然没怎么动。

“生孩子耗元气,太太要多吃,多进补。”

翠翠年纪不大,但在乡下的时候,也听街坊邻里的婶子婆婆们说过些。

魏岚柔柔笑了笑,洗漱完搭着翠翠的手再度坐回靠窗的炕边,“最近嘴巴里没什么味道,你明天出去的时候留意一点,看看有没有辣椒什么买点回来。”

翠翠惊疑道:“太太馋辣了?”

魏岚点点头,她又瞪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说道:“乡下有句话说,酸儿辣女,太太这是要生女儿的征兆?”

“女儿也没什么不好。”魏岚笑容温和。

提起孩子,对未来总有几分期待,打发翠翠回去睡觉前,魏岚又招呼她帮忙拿来纸笔,在灯下琢磨起孩子的名字。

衍邑从始至终都对这个孩子表现出不热络、疏离的表现,魏岚从来也没想过,去征求他的意见。

可是……孩子叫什么好呢?

魏岚内心蹙起,淡色唇瓣忽地勾起,在纸上写下两个字:

琛、娇。

琛意通宝物、珍宝,如果是男孩就叫琛,寓意她的珍宝。

娇,更容易理解,她的小娇娇,她的小宝贝。

魏岚扬起浅笑捏着纸细细打量,十分满意,翠翠又进来了一回,督促她休息。

“这就睡了。”魏岚低声应了一句,她浑身仿佛渡上一层柔光,整个人温柔的不像话。

翠翠扶她回床上躺好,又把窗帘都拉好才关灯出去。

翠翠原是住在正屋外间,衍邑从H省回来以后,她就从正屋搬去了厢房,原来的地方腾出来给了衍邑。

魏岚和衍邑之间的话很少,就这么一直尴尬的处着,一直到五月底,艳阳高照的天儿,魏岚提前发动,孩子要出生了。

*

泉城路五月,半岛旖旎樱花环绕,微风起,漫天翻起粉色花雨。

魏岚微低着头坐在炕上,两缕细细柔软的青丝垂下,衬的她瓷白小脸下巴愈发的尖。

她手里捏着件小衣服正细细缝补,忽的一阵“呜——”长笛,惊得她转头望过去,正瞧见一艘大型货船向内港方向驶来。

近几个月外面动荡的愈发大了,以至于往日风平浪静的港口,近段时间像这样的大型货船出现的次数愈发的多。

盯着海面出身片刻,魏岚纤细眉头忽然皱起,“唔……”

腹部痉挛一瞬,一股湿迹涌出,白色睡裙下摆打湿大半。

羊水、羊水破了。

放下衣服,魏岚双手撑在身后试图挪动身体,脸色发白,“翠翠、翠翠……”

翠翠应声进屋,看见状况也吓了一跳,手忙脚乱一通最后才想着出去喊人过来搭把手。

原是打算六月初距离产期前十天住院的,这会儿提前发动,衍邑又不在家,泉城路这边是旧址民宅,平时不好打车,这会儿在想送去医院已经来不及。

过来帮衬的都是上了年纪的婶子,就住在附近院里,见这情况,知道拖不下去,相互对视一眼,分散各忙各的去了。

“翠翠丫头,柴、柴!去隔壁阿嫂家拎两捆柴回来,烧热水要用!”

“太太、太太!”

翠翠吓得六神无主,被分配了活后,人往外走,脑袋还像后拧,恨不得把脑袋留屋里,“不去医院能行吗?太太身体不好……”

“现在送去医院也赶不及了,你快点的!拿了柴火回来,再看看你们家还有什么吃的,熬得细碎一点,产妇中途补充体力……”

翠翠应声点头,下山弄柴火顺道跑了一趟小卖铺,花两毛钱打了电话,匆忙跟衍邑说明情况。

另一边,魏岚被两个婶子搀到床上躺下,耳廓听到外界的声音,就好像是隔着一层薄膜,声音很大,却又模糊。

“啊——”

一阵一阵的抽痛难以言喻,就像是伤口新鲜的嫩肉遭到强烈的电击。

魏岚十根纤细手指紧紧抓住床单,明明感觉身体没什么力气,那痛感却刺激她挺起身,几乎从躺着的状态坐起身来。

“不要急,不要急,吸气!吸气!”

热水一盆一盆送进来,又一盆盆端出去。

由起初擦拭下来发黄的羊水,到后面红的刺眼的血水。

四个小时,整整挣扎四个小时,魏岚实在没有力气了。

她自落水清醒以后,神经一直处在紧绷状态,后来搬来海市,每天吃的精神抗压的药剂本就带着副作用,又在长期的心灵、情感的压迫下,她整个人从内里开始蹉跎,身子骨差到一种极致。

这种特级痛处、刺激精神的情况下,难以坚持。

“太太?太太?衍太太!睡不得,睡不得,现在你可睡不得哟!”

察觉魏岚意识有涣散征兆,过来帮忙的几位婶子也有些慌张。

她们过来帮忙是出于好意,并非图什么,可如果要是摊上人命,还是一尸两命,那可就说不清了……

魏岚痛的意识混沌,朦胧间,隐约听见旁边有道声音说:“肚子怀相不好,生产困难,孩子难保……”等字眼。

那瞬间,几近昏迷的人忽地睁开眼。

魏岚脸色苍白如纸,抓着蚊帐一角努力撑起一点身体,“剖、剖!”

剖腹产,医院里有这项技术,但是真正肯做的每两个。

在人们的观念中,肚子上刨个大窟窿,人还能活吗?

孩子没了虽然可惜,但是只要大人命在,以后再生也是有可能的。

这年代没几个人做过剖腹产,这群婶子里,甚至都有人没听说过这项技术,更别说敢下刀子。

魏岚面色雪白皮肤下青筋清晰可见,一双眼里乌黑透亮,眼眶却是发红,看上去精神不错,却又像是油尽灯枯前的表现。

“保孩子、要保住孩……求求婶儿们,剖、剖吧……”

魏岚以为是生死关头,肚子里孩子虽没足月,但是九个月的相处,魏岚怎么也做不到将其扼杀。

年轻貌美的女人犹如即将败落的花,呜咽哀求,令人心碎心软,婶子里有人站出身,“我们也没弄过这个,实在是……你缓缓,吃点东西攒攒体力,我们再来一次……”

“没、没关系,我说,你们做,你们照做就可以!”

魏岚局促摇头,脸上大滴眼泪落下,腹部抽痛一阵一阵,好像要将她的神魂逼出体内一般。

她强撑着让人找来崭新的剪刀和煤油灯,又抖着嘴唇让她们把剪刀在火焰上消毒,随后一双手抖出重影,不知是怕的还是痛的,揭开身下睡裙。

没有麻药的作用下,可想而知会有多痛,魏岚指定位置,让她们动作竟可能小心,不要伤着孩子,之后便不敢多看,摊在床上犹如案上鱼肉任人宰割……

持剪刀的婶子手抖出花,试了几次仍不敢下手,也幸亏她的迟疑和犹豫,魏岚彻底失去意识的时候,衍邑带着医生赶回来了。

“这是谁的主意?”衍邑夺过剪刀,脸色发青。

剪刀都未经过消毒,又无麻药辅助,哪怕剖腹顺遂,痛也要痛死。

衍邑不敢想,如果自己晚回来一步,会看到怎么样血淋淋的场面。

“是。是太太的!”一干婶子虽然害怕衍邑,却也是松了一口气,“既然衍先生回来了,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说罢,一个一个的,跑的比兔子还快。

这个衍太太也是个狠的,对自己都能下这样的狠手……

医生打开器具箱,一面检查魏岚情况,一面吩咐,“电灯、煤油灯都好,多备几盏灯让屋里敞亮一些,正屋房门口关严实,不要透风,热水多准备一些……闲杂人等都出去……”

说罢,回头看向床边身子匍匐,紧紧握住魏岚手的衍邑,“你也出去。”

“我、我在这陪她,不行吗?”

医生面色严峻,“非常时刻,不容耽搁。”

衍邑无法,侧头看向魏岚苍白的小脸,大手心疼见她额头黏腻的头发拨开,薄唇压抑紧抿最终起身离开。

衍邑接到翠翠的电话,得知魏岚情况境地很差,火速赶往医院半胁迫带走一名妇科医生。

被胁迫虽然心里不舒坦,但也知道情况紧急危及人命,医生带着充足准备过来。

眼下这个情况,产妇已经失去意识,顺产已然不可能。

调整屋内光线,医生斟酌剂量给魏岚打了麻醉,让她睡得更沉,之后走向器具箱,戴手套给器具消毒……

魏岚是中午发作的,衍邑带着医生回来,已经接近下午三点,可等屋里传出弱的跟猫儿一样的小孩啼哭声时,已经夜里七点……

孩子很瘦小,用一张染了血的薄毯抱着递到衍邑怀里,轻飘飘软绵绵,衍邑抱着孩子不敢动弹。

医生擦了额头虚汗,虽然疲惫但脸上还带着祝贺的笑意,“母子平安。”

衍邑眉心微皱,一颗高悬的心放下之后,并未觉得欢喜。

他揭开襁褓的一角,果然看见婴儿腿间的雀儿。

是顾朝的儿子。

把襁褓重新包好,衍邑看向医生,“多谢医生,我送你回去。”

衍邑领着医生往院外走,这处不好打车,但他有车,跑一趟很方便。

翠翠跟在身后追了两步,“先生,孩子、孩子不放在家里吗?”

衍邑还没答复,医生回头笑道:“孩子哭声很弱,带去医院检查一下也好,有什么问题能尽早发现,尽早解决。”

翠翠便不再追问。

医生又叮嘱了两句,“产妇刚经历剖腹产,麻药过了以后痛两天属于正常,暂时不要洗澡,缝合处更不能沾水,过几天可以去医院复查看看……”

想了一下,医生又道:“到时候我来也行。”

“好的,好的!”翠翠一一答应,牢牢记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