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予一回冥界,就见到奈何桥边一大一小两道醒目的身影。
小小的身影一转头,正是那个老白带回来的小鬼差四火。
四火见到她,就像见到了救星,手上拉扯着另一个高大的身影不松手,一边冲她喊。
“红姐,红姐姐快来!我快拉不住他了!”
姝予抬眸看去——
男人三十多岁的年纪,身材修长,但略显单薄,俊秀的脸庞尽是清冷,有些憔悴。
他一袭白衣胜雪,整个人犹如高高在上的皎月,令人不由的产生一丝敬畏,必是不俗之人。
“怎么回事?这是可以玩闹的地方么?”
万一一着不慎,摔下奈何桥,落入忘川河中。
是善者的鬼魂还好,被引入忘川河的最上层,然后去忘乡台轮回;
若是生平善恶参半的鬼魂,则走中层,也有被河内惨状吓破胆的鬼魂会落入河中;
而恶人的鬼魂只能走最下层,并且在桥上皆会被鬼卒拦住击入河中不得超生,根据自己身上的业障遭受折磨后,才得以再次投胎。
小鬼差这拉拉扯扯的,想做什么?
四火正拿那人没办法:“红姐,这人孟婆汤不喝,非要去投胎,要走奈何桥,我怎么拦都拦不住。”
姝予心中立马有了不好的预感。
“又是个阳寿未尽的?”
四火为难地点点头。
姝予:……
在姝予还没发飙前,四火赶紧双手举起,呈投降状,抢白道:“这回可不是我抓错人!”
“他是跟着其他鬼魂一道来的,其他鬼魂走到这,都被鬼差认领了,引领着喝了孟婆汤,然后去走奈何桥。”
“他倒好,不肯喝孟婆汤,待我查证后,告诉他,他阳寿未尽,得返回阳间之时,还想硬闯,非要走奈何桥去投胎。”
他这遇到的都是什么事?
上任鬼差第一天,就遇上了程蔚玉那种阳寿未尽,被人陷害而死的。
这不,回到冥界喘口气歇会,又遇上这个事。
“这个又是怎么回事?”
看四火马上一副长篇大论的模样,姝予觉得头疼,“你别说了,我自己来。”
她转头看向那人道:“冥界有冥界的规矩,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更何况,你想投胎,但事实上,如果你生平经历不符合,是不能投胎的,说不定还要被抓走去地狱服刑。”
“我现在需要读取下你生平记忆,待我核实后,再处理你的事。”
那人睨了她一眼,“这里,你能说了算么?”
“可以。”
那人终是点点头,同意了。
其实,对于一般的鬼魂,姝予可以强行读取记忆,完全不需要征求对方的同意,但是,从这人通身的气度来看,想必是有一段不同寻常经历的,她愿意给他这个体面。
姝予将右手手掌悬空在他脑袋上方,左手则掌心向上摊开,生死簿书卷自然而然翻到了他名字那页——
一段段回忆,在她眼前闪过。
男子名叫徐尧,出生在北郑王朝西宁府陵川县的一个秀才家庭。少年时,聪颖过人,很小就成了西宁府远近闻名的神童。
嘉元十六年,十二岁的徐尧参加童生试,十三岁参加乡试,不是才华不够,而是被西宁府知府萧怀远阻挠,希望他多加磨砺,以成大器。
嘉元二十年,十六岁的徐尧顺利通过乡试,成为一名举人。
西宁府知府萧怀远曾不加掩饰地当众称赞他有“大才”,是西宁府的骄傲,之后更是将女儿许配,下嫁于他。
之后,徐尧不负所望,一甲探花赐进士及第。
当年的状元是谁,已经泯灭众人,但是,徐尧凭借其刚毅深沉、多谋善断的性格,一步步,稳扎稳打,从秀才、举人、进士,官至内阁大学士,从平民中崛起,自小皇帝十二岁时开始辅佐,一直到他能独挡一面,亲理朝政。
徐尧曾担任过翰林院编修,之后又任吏部左侍郎,礼部尚书,在嘉元二十六年,进入内阁。
最初,徐尧并没有参决的机会,都由老皇帝决断,他也不过是因为才思敏捷,看待一些问题颇具见解,时常能给老皇帝启发而被提了上来。
没想到,老皇帝越用越得心应手。
还有他身后并没有什么背景也是一大优点。虽说徐尧的岳家是西宁府知府萧怀远,但西宁府离着屏京城的权力中心远着呢,对皇权并不造成什么威胁。
老皇帝在世时,北郑王朝已呈现颓势,贪污成风,腐败严重。
老皇帝死前,颁下遗旨,命徐尧为内阁首辅。
至此,徐尧也成了北郑王朝最年轻的首辅,当时,他不过三十而立的年纪。
至徐尧掌控内阁大权后,才是大展拳脚的开始。
他力挽狂澜,积极改革,知人善用,将衰败的北郑王朝,治理得国富民安,百姓安居乐业,更是兢兢业业辅佐小皇帝刘瓒成才。
也难怪姝予初见他时,就被他身上那股上位者的倨傲所吸引。
人家确实有倨傲的资本。
生死簿上清楚写着,该寿七十二,善终。
底下还有一排小字特别标注:此乃大功德者。
这意味着什么?
抓错谁都行,抓他是万万不行的!
还好四火及时拉住他,这要是让他阳寿未尽之时,就去投胎,一旦上头严查下来,挨批是小,受刑罚才要命。
徐尧作为大功德者,他的生平在生死簿上有详细记录。
他要是死了,谁去改革?谁去兴盛北郑王朝?
这不光光是他一个人的事,还关系到整个北郑王朝的百姓,关系到北郑王朝之后两百多年的延续。
而他想死的理由也很简单。
他挚爱之人已死,唯一的女儿也被害死,罪魁祸首正是他辅佐之人——小皇帝刘瓒。
如果单是小皇帝,他动起手来,完全没问题,关键在于小皇帝新封的贵妃——那女人邪门得很,他几次三番算计,都被她识破,而且她似乎并非凡人,有过人的法力。
在最后一次交手中,他功败垂成,自刎于妻女坟前。
自他死后,北郑王朝群龙无首,各处藩王叛乱,民众苦不堪言,民不聊生,便群聚为盗,鼓动起事。
正常历史轨迹,该是如此,可实际却是另外一番光景。
现在这人,死了一了百了,但是,北郑百姓受苦受难了,人世间乱做一团。
看这样子,别说什么徐尧死后,北郑还有两百多年的延续了,就是眼下,都岌岌可危。
为什么会造成如今场面?
追根究底,是狐妖作乱,改变了原本轨迹。
把小皇帝迷得神魂颠倒的祝贵妃,如徐尧所猜测的那样,并非是人,而是只修炼成精的狐妖。
姝予把这话解释给徐尧听,但是人家对北郑百姓是死是活,活得艰难与否,丝毫不感兴趣,对各地叛乱,烧杀掠夺,也没心情管。
这么一搞……这怎么搞?
这要是不出大招,怕是安抚不住这位。
“我可以打开回溯通道,送你回到你妻女没出事前。”
说这话的时候,姝予有些心虚,这本事她还真没有,不过,她没有,不意味着别人没有。
想来,冥界也不想被扣上苛待大功德者,让其枉死的帽子。
谁知徐尧摇摇头拒绝:“你都说了她是修炼成精的狐妖,我等凡人,怎么和她斗?再来一次,也不过是让惨剧再重来一遍,我不想再经历一次妻女离世的悲痛。”
这确实是个问题,那狐妖也不知道什么来历,但是,既然能修炼成人形,法力对抗凡人,自是绰绰有余的。
饶是徐尧有远见、有才能、有作为,对上妖术,毫无胜算。
“更何况,刘瓒小儿先是哄骗我那单纯至极的女儿,迎娶她为后,在躬亲大政之后,又将她折磨致死,这等无情无义、两面三刀的小人,让我回去,辅佐杀我女儿的凶手?替他治理江山?然后,让他有空去跟那狐妖你侬我侬?”
“如果是这样,我巴不得,在我死后,狐妖祸国,刘瓒昏庸,刘氏江山就此颠覆。”
这人确实不好忽悠。
姝予低头,正好对上四火委屈巴巴的目光,那眼神似乎是在说:你看,我没说错吧,这人真的很难搞。
“我与你一道回去,我替你对付那乱世的狐妖,你保北郑王朝百年盛世,北郑百姓一世安康。”
就怕说不动他,又加上了他最重视的:“也能救你妻女。”
徐尧眯了眯眼,沉声重复道:“确实只是保北郑王朝百年盛世,北郑百姓一世安康?”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省心。
姝予点点头,“没错。”
“成交。”
四火听得云里雾里,怎么就突然答应了?
但人红姐已经和人达成协议了,之后就是将白老大请来了。
四火还是继被白老大拐来当差之后,第一次见到这位上司,原本肃穆的脸,在看到红姐时,愣是笑出满脸褶子。
也不知道红姐和白老大窃窃私语说了些什么,等到白老大向他们走过来时,脸比往常更白了。
等到徐尧顺着白大佬打开的回溯通道而去,四火忍不住问红姐:“姐,他怎么就答应了?”
姝予笑了笑:“因为是保北郑王朝百年盛世,并不一定是刘瓒的。”
四火恍然。
姝予紧跟其后,进了回溯通道。
————
北郑,国都屏京城,徐府
下人们忙作一团,几个婆子和侍女在内室里进进出出。
内室中,时不时地传出女人的尖叫声。
“这样不行啊,孩子出不来,夫人的力气都要耗尽了,再这么下去,恐怕就得一尸两命——”
“大人回来了么?这事得赶紧通报大人,保大还是保小?”负责接生的婆子双手交握,不断来回踱着步。
“还没有,小厮已经去宫门口候着了。”
“眼下只能祈求,大小好歹能保住一个。”婆子双手合掌祈求。
下面的侍女赶紧将婆子的话传达给外头的萧管家,管家是西宁府萧家的人,当初,徐尧刚到屏京城任职,人生地不熟的,萧怀远将身边得力之人派来替他打理家宅,也好让他安心忙于事务,另一方面,也是怕自家女儿受委屈,派个自己人过来,总归是更放心。
“这好端端的,怎么就难产了?前两日大夫把脉时,不是说胎儿稳当的么?”萧管家此刻也是六神无主。
侍女又道:“婆子们能用的法子都用遍了,她们说,实在不行,就得用……就得用……”
“用什么,你倒是说啊,都什么时候,急死人了。”
“就得用擀面杖强行按压夫人腹部试试了。”
萧管家心里咯噔了下,这可是九死一生,产妇怕是连气都喘不过来。
“要不,要不我们请个大夫来瞧瞧——”侍女提议道,女子生产,都是请的稳婆,请个大夫过来生产,心中终归是膈应的。
但是,这都人命关天的时候了,依着平日里,她家大人对夫人的宠爱程度,未必介意这个。
侍女是这么提了一嘴,可萧管家也不敢应承下来,他虽然平时大事见多了,可这事,他真做不了主。
万一,擀面杖按压腹部之后,夫人顺利生产了,自然皆大欢喜,压根不必请大夫上门。
如果还是不成,又或是加速了夫人体力消耗,还没能将胎儿生产出来,他就是徐府和萧府的千古罪人。
夫人撑不撑得住擀面杖碾压,还得两说。
请大夫……这大夫都是男的,大人事后未必不膈应。
就算大人不介意,但若是传出去,于自家夫人名誉有损,还怎么在屏京的夫人圈里交际。
萧管家一时没了主意。
正要再派人去宫门口看看,大人有没有出来。
就听门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
萧管家瞪圆了眼眸,激动得老泪纵横,脚步踉跄,急忙迎上前去:“大人,大人……您总算回来了!夫人她现在——”
不等他说完,徐尧已经越过他,脚步匆忙地径自走向内室。
“哎,哎……大人……大人,夫人还在生产,您不能进去,这血腥味这么重,不吉利啊!”
“什么吉利不吉利,我夫人正在为我生儿育女,命悬一线,生死关头。”徐尧一把推开稳婆,转身看向身后,慢他几步,抱着药箱的大夫,“快进来,赶紧为夫人生产。”
内室一众人等皆是一怔,这怎么就让外男进来了,虽说是大夫,但是……但是……
能有几个大户人家不介意这个!